最后一声钟声落下后,赵柱转过身,环视着雪地中伫立已久的众人们。
每个人的神情都很复杂,每个人的心绪也都如他们的神色一样纷乱。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那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
诵读完纪念碑上的这句话,赵柱沉默下来,再一次环视着众人。
和他预料中的一样,在场的大多数人,并不能理解这其中的含义。
这是经文中的一句话。
但是教义这种东西,无论是对这些“化外蛮族”,还是对后来的流民和奴隶们来说,似乎都是一件与生活无关紧要的事。
在赵柱和希丽亚到北原之前,战歌和祈祷这种东西,从来都是与他们无关的“文明世界”的东西。
而浪费时间去信仰一个,不会凭空给他们降下面包和棉衣的神明想,显然是只有傻子才回去做的事。
就连赵柱自己,也不过是将祭祀的身份当成挡箭牌和踏脚石而已。
但是今天,在这座纪念碑前诵读着这句话,赵柱突然有了新的体会。
他可以不去理会这个虚无缥缈的神明,也无需为这个教会承担实质性的责任。
但这并不影响他去理解、去认同这些教义,去在属于自己的生活中形成属于自己的信仰。
信仰,而不是盲信。
就像埃兰斯特和布费克斯说的那样,你大可以不认为那些死去的战士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并没有想这些崇高的事业,没有关系,那并不会对现在还活着的你产生怎样的影响。
但事实就是如此。
无论他们在那一瞬间是怎么想的,赵柱自认自己之所以能站在这里,想这些看起来杂七杂八的事,正是受了这些人的恩惠。
不管他们究竟在那一瞬间是怎么想的,至少他们做出了正确的决断。
而赵柱这个活人要做的,不是去纠结这其中究竟有没有“某种精神”,而是以幸存者的身份,把这种精神在自己的生命中传递下去。
找了一个稍高一点的土堆,赵柱站了上去,随手把铲子插在脚下,然后对身前的众人们说道:
“一个月前发生的事,想必大家都有所耳闻了。我身后这个纪念碑的作用,想必大家现在也都清楚了。”
“一个月前的那场仗,是我带他们出去打的,没错;而这纪念碑代表的那一千多没回来的兄弟们,也是跟着我去赴死的,也没错。”
“我活着在这对你们讲话,而他们却变成了石头上的一个名字,是不是很可笑?像一个烂到家的笑话?”
没人发笑,也没人窃窃私语,只有细碎的雪花在无风的冬日中,缓缓飘落在每个人身上。
“我今天站在这,就是因为我对不住这些兄弟们。现在他们要走了,我这个当老大的得来送送。”
“你们怎么看待我的,无所谓。”
“但是有一点请大家记住,这一千多兄弟们,是为我们所有人——包括我在内——而慨然赴死的。”
“我和他们在那片土地上并肩战斗到最后。”
“我亲眼见证了,有人想家、有人喊疼、有人害怕......但决没有一个兄弟在临死前,觉得自己很不值!”
“所以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觉得亏?!”
擦了擦眼角,赵柱第三次环视着沉默着的众人们。
人群依旧沉默着伫立在雪地里,像一尊尊落满了积雪的雕塑。
而布费克斯和埃兰斯特同样面无表情,只是肃穆的凝望着赵柱。
“我不会要求大家为我活下去,或是为我打仗。但是,就冲着这些为了咱们赴死的兄弟们,我恳请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为了他们好好活下去!”
“为了他们拿命换来的这座城,需要我的时候,我也会拿命去换!”
赵柱说完,人群中依旧鸦雀无声,安静的有些可怕。
倒也是,赵柱自嘲的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坦然地从土堆上走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个干瘦的迈斯族老大爷越众而出,站在了赵柱面前。
一把长度堪比埃兰斯特的胡子,还有遍及全身的陈年旧伤,共同向赵柱展示着这个老迈斯曾经经历过的苦难岁月。
尽管从头到脚都是一身崭新的棉衣,却依旧无法掩盖他脸上的苍老和衰落。
赵柱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看着这个只到自己腰间的老爷子,战战巍巍的拄着拐站在逐渐密集起来的雪花中。
过了半晌,老爷子才用同样打着颤的声音开口道:
“领主大人,我有四个儿子。”
“大儿子在打石像鬼的时候,自愿冲出去当诱饵,再也没回来。”
“二儿子在打哥布林的时候,带头冲进了人堆,也没回来。”
“三儿子上个月跟您去打黑兽潮,现在他回来了,就在您身后。”
老爷子勉力抬起手杖,指了指赵柱身后的纪念碑。
“现在,我就剩一个还没成年的,从亲戚家过继来的四儿子陪在我身边了。”
说完,老爷子努力直起佝偻的腰,抬头看着赵柱。
而赵柱同样挺直了腰,肃穆的看着老人。
就在旁人以为冲突一触即发的时候,老爷子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的对赵柱说道:
“我这副身体还能动!就冲您刚才说的那番话,为了咱北原城,也为了我那能读上书的四儿子,以后您需要我的时候,尽管开口就是!”
“我就是老得拿不动刀,多少也能给小伙子们做点饭,洗两件衣服!”
感觉到眼角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奔涌而出了,赵柱只得抬起头,将目光越过老爷子,落在了他身后的众人身上。
而在赵柱的视线里,向他这样饱含热泪的眼睛,并不是唯一一双。
擦了擦眼角,赵柱和蔼的弯下腰,不顾老爷子的抗议,直接将他背了起来。
随手拔出土堆上的铲子,赵柱头也不回的一挥手:
“走,咱们回家!”
人群排成长长的一列,在逐渐纷飞起来的大雪中沉默着渐行渐远。
而在他们身后,在那条逐渐被大雪淹没的小径尽头,一座黑色的纪念碑正伫立在这样的风雪中。
一如当初那些战士们,无畏的伫立在战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