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门
1,上学
那是一片大黑暗,我从黑暗中来。
有人送我,是两个人。说是送,其实是黑摸着黑,我们全都在黑暗中。黑暗与我是从
属关系,开始的时候我属于黑暗,黑暗也是一种光。适应了黑暗黑暗就属于了我,不再是黑暗在我里面,而是我在黑暗里面。
送行是必须的,好,你去吧,好像就是自己一个人上路了,其实心意也是送行。没有不送行的,风送雨,傍晚送白天,老人送孩子,记忆送遗忘,时间和空间客客气气来来回回的送个没完。
入世也有送,不管去什么地方都不是偶然。黑暗也是送,黑酱汁一般的推卸不掉,走走黑黑,我觉得很温暖。
温暖是全部整个,黑暗不用想别的看不见别的,黑暗就是黑暗,是这里也在这里,内内外外。黑暗不叫人孤独,黑暗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的,是一条河水,我在水中行走。
走就有路,路是分水岭。走这条路就不能走别的路,不用走的路才全是路。
有人喊:“你们在哪里?”
也有人回答:“我们在这里!”
这时候我掉在了山顶上,黑暗过滤掉了声音,就像我参与的声音,只记得住声音马上
遗忘了内容。
掉落的时候也无法睁开眼睛,眼睛属于过去。云隙错开一点,一边是烧红的金亮,呲
牙咧嘴的黑云头映照显出城垛一样的楼堡,有蹲伏的大鸟有停泊着的云船,有潮湿而温燥的血腥味,有凝固的旗帜和突然埋在云土里的斗士。
看不见另一边,也许眼睛为此睁不开,也许为原先看见现在看不见才蒙住了眼睛。估计是黑暗,黑暗是温柔的衣服,一夜一夜不停地让人回去,穿上过去的衣服。
什么都忘了,包括我的疆土。
有了光,黑暗不再完整,我往光的地方降落。也是飞往天边,滑进去,匆忙看见一座山。山顶倒置着,是一条鱼的脊背。我滑我落,头下脚上坐稳,顺着斜坡我飞进了一个山村。
“小石头,分四方,你家我家石梁上。门东门西贴神将,骑马鞭炮花衣裳。”
掠过这些儿歌,我站在一颗大树上。
是棵粗粗的国槐,我的身子没入树身,只露一颗脑袋在树杈上。国槐依靠着一间西房,就在窗边,里面住得有人。那人一声咳嗽,我立脚不住,跌落下来。又咳嗽一声,我跌落的时候被震飞,身不由己往北屋的窗棂子里飘去。
黑暗,又是黑暗,无知无觉的黑暗麻团一样往里面挤,我失去了知觉。
五十三年后,遇到了一件上学的事情。
好像不上学不行,上学成了人生的必修课,弟弟拿不出钱来让他的孩子上学。初中升入了高中,就近的泰楼镇第二中学,那也是我的母校。
钱只有两千四百七十元钱,说起来不多,对弟弟来说就和南山一样压着他。
只有两天,支付宝的形式缴费,两天内交不上就预示着上不了学了。
他自己一文不赞,我们那地方的说法是吊蛋精光,勉强糊口,钱比较的遥远。
怎么就到了这个境地,不会挣钱吗?
挣不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是很折肯的话,其实哀已经无法哀怒也无以怒了,只能让事情凉着,或者希望中间尤其是两天内出现一些奇迹和亮光。
事情只能这样烂下去,到了真上不了学的时候,那就不上了,不上更好。
有很多人没有上过学,学习也不一定在学堂里。
我这么说等于白说,得不到他的谅解,上不了学证明家长没有本事,都没脸出门见人。
其实已经没有本事了,早就没有了。
只是希望有一个脸面,但已经没有。
有的只是坍陷和不停地坠落。
弟弟不是一个人,他很齐全,没有丢下一个,哥姐弟妹全都有并且不止一个哥哥,他有四个哥哥,这会儿说话的时候还有三个。
帮不了他,就是无法帮他,那是个无底的洞。
他的一哥在邻村,和他不是一个村庄,这不是是不是一个庄子的事,一哥没有钱。当然不是没有任何钱,这里说的没有钱,是没有余闲的钱,只有基本的温饱,是踏踏实实的可以吃饱饭和不使自己冻着热着,没有别的。
已经年过七十,一个人生活,享受低保。
两鬓苍白,背越来越弓了。
他是个两头的哥,五弟很小的时候他是哥,五弟很大的时候他是哥,中间四十多年他不是,连名分都没有。五弟垫底永远是弟弟,我却被人混叫着,二哥二叔,或者四哥四叔,没有人喊过我三哥或者三叔,他们心里明白,他们绕不过去已经死去的三哥。
一哥自己的实力帮不了弟弟。
他知道,他也知道五弟知道,他不会借钱给弟弟,也就是帮弟弟借钱。等弟弟有了钱再回转过来,这样的机会等于零。
他无能为力。
打主意也不能打到老光棍子身上,弟弟也张不开这张嘴。
就算一哥假装忙活了一阵子,最后掏出个三十二十,连零头的零头也凑不上,这是可能的,还不如不张口。长吁短叹愁眉苦脸也许博得一个同情,最后一哥掏钱卖一瓶或两瓶酒来,借酒消愁。
这弟兄俩又喝酒了。
二哥也是一个人过,家里忙活着一些鸡鸭鹅狗或者在院子里种种菜,喝不了那闲酒,听说的时候就有些愤愤不平。
就知道闲着,也不考虑挣点钱。
他明显在说自己没有闲着,在经济实力上也完胜那兄弟俩。
大女儿二女儿都出嫁了,最小的儿子也从部队请假回来结婚,正忙活着这件事情。这在乡村叫工事,嫁娶婚丧都是工事,没有人借摊上工事人的钱。
既然是工事,各处都有花钱的事项,一个照应不周,就会背一辈子的笑话,不长眼的人才来借钱。
工事叫摊上,这是被动的,意思是谁也不想摊上工事。摊上了就躲不掉,还得积极筹措着去办。
原先是生人死人结婚叫工事,后来孩子考上了大学也成了工事。
工事的来源是因为穷,大家都穷,老子死了不能不葬吧,孩子娶亲或者嫁人得需要帮忙吧,十月怀胎孩子生下来这都满月了,得去忙活或恭维一番吧。
重在帮忙人到场,互相周济只是附带的,而不是简洁直白的那个“礼”。
五弟和二哥,一哥和二哥平时都有些不大对付,钱上的事门关得很紧。十块八块的可以有,还要说话给人听,再多了就假装听不明白了。
工事在身,这个理由已经足够。
现在急了,早干什么去了。
这话一方面是说不要事急抱佛脚,平时怎么不多恭维我一些。这不过是风凉话,怎么恭维都不可能灌满他被恭维的心。一方面是说,平时懒惰成性不思进取,怎么不想着早挣下一点钱,又不是不知道孩子要升高中。
其实弟兄们之间的关系大多都是这样。
姐姐那里也伸不出手去。
姐夫和妹夫平日里瞧不起五弟这是有目共睹的。
在钱上说,外甥女今年刚买了房子,贷的款项将近七十万,她在上海打拼,挣得钱多也挣得不容易。和外甥平时没什么钱上的交集,人家有老婆有孩子,举家在外打工,钱也不应手。
另有一说是姐夫缠上了官司,正头痛着呢。
借钱不能不看个好歹吧。
弟弟给我打了电话之后,马上又把电话打给妹妹。
妹夫回家了,这是其一。妹妹妹夫正在闹别扭,可能扯上了离婚的说法,心情无法愉快,这是其二。五弟前些日子去过泰新市一趟,以推销药物为借口已经半软半硬地要来了二百元,这是其三。
有这三条,借钱的路没有走通,妹妹一口回绝,没钱。
这是实话,妹妹家并没有钱。然后巨大的压力压向我,到了你侄子能不能上学全在你一句话的程度上。
我自己没钱,我每个月只有三百元零花钱,大多数用在了喝酒和抽烟上,稍一不谨慎,就要熬十天或者苦半个月。
我的钱我不掌管,很多男人都知道那是要如数上缴的,而且上缴了就很难要回来,已经不是自己的钱。
硬着头皮给远在京城的大女儿打电话求助,未允。
没有人的钱够花,她也一样。京城的房价如何,可以知道租房的租金也少不了。
似乎不好意思,女儿打电话来解释,我说勿需解释,我只要选择的两块石头,行或者不行。石头下面,支撑石头的理由都是绝对的理由,那是生活的真相,血淋淋的现实,我不想再展览一次。
不是没有余地。
早在一个月前,我的妻子和妹妹就商量了,姐姐也应该知道这件事情,我们出一半,姐姐妹妹各出个七八百凑在一起给侄子交学费。
数目差不多,二八一十六再加一千二,远远超过了两千四百七十这个额度,剩下的算是祝贺,整件事情都是在祝贺。
二七一十四,二六一十二也行啊。
问题出在两个方面,一是必须支付宝交,一是时间只有两天。
支付宝很好用吗,网络已经普及到了必须网络的程度了吗。前两天陪着外甥女取钥匙验房也是,得扫码得手机支付物业费装修保证金什么的。不是不交,而是方式。
我的弟弟有手机,不能上网。侄子的手机是我淘汰送给他的,也基本不能上网,对支付宝很陌生。说没有余地,是明天交不上就等于放弃。
上学就像命根子一样,不上学好像就不在人世。
有了第一就有第二,再想想办法,再借一借,到时候上学就行,弟弟的意思是那就不行了。可能真的不行,到了学期,拿着钱上学是不是真的不行了。
就算行,那一千二百七十依然没有着落。
我为此心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