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打着灯笼伴在韩君曜身侧，在昏昏瞑瞑的监牢之内，除了他们与陪同引路的长史行走的脚步声，便仅仅得闻虫子与老鼠的窸窸窣窣。
“殿下，”长史将门口的油灯点亮，拿出钥匙打开牢门，反身行礼道，“此女囚便是于小殿下生辰宴上盗窃宝物，冲撞您的窃贼云驰。”
“我不是窃贼！也没有偷盗！”云驰坚定的声音从幽昧牢房中倏地传出。
听到熟悉的牵挂之音，韩君曜闭目抒了一口气，心中还是万般不忍，但一想到重伤入魔的玄瑆且待他救，只得频频皱眉逼自己狠下心肠。
“下去吧。”长亭轻声吩咐道。
“是，”长史深深揖礼，躬身道，“下官告退。”
韩君曜点点头，长亭将灯笼奉上，与长史一同行礼退出。
韩君曜掐指精算，低念樊咒，确保除了云驰，这里再也没有能听见他们对话之人。
咒定起效，韩君曜大步走进。
尽管在很远处便闻到了些许令他厌恶作呕的腐糜臭气，但在这牢房之中却更显浓烈。他以袖遮口，挑灯观瞧，牢房内略铺枯草，种种小虫尚在草间爬涌，草间反出几许金属光泽。他定睛一瞧，那原来是一条约缚捆索坐于地上的云驰的黑粗足链。
背靠墙壁蜷坐的云驰似有几分不甘与气恼，她早早便已望见韩君曜，也听到众人对他的行礼之声，却将头埋于双膝，始终不肯与他对视。
韩君曜将灯笼停立一旁，附身蹲在云驰身侧，伸手想将云驰发间一根枯草取下，却被她猜中，偏头一下躲开。
不允他触碰的嫌恶早在白狐的料想之中，只是亲身经历却更刺他的心。大掌停在空中，尴尬握拳收回，他垂首长叹一声，缓缓道：“你自入境起，就不断向旁人打听驸马府内情况。从边城，一路问到京都，甚至都已经居于我的府邸之侧还在探听消息，如何不引起公主猜忌警惕？她疑你女扮男装的身份背景，以为你是晖殷派来接应我，与我里应外合收集情报的细作。”
白狐早已准备了一个绝佳的理由哄骗：“我若不是借口盗窃珍宝将你关押拘禁，顺理成章派心腹守护，恐怕那蛇蝎公主便会想个一劳永逸的狠毒法子灭你的口。你明白吗？驰儿？”
云驰双臂松开环抱的膝头，慢慢抬起头，疑惑而幽怨地蹙眉看着韩君曜，正凭以往二者深情揣度他如今话中究竟还留有几分真意。
“前天，你是否见过一只受伤的白狐？”白狐撩起自己的衣袍，露出小腿上的一处尚未痊愈的伤痕，“它伤口的形状是不是与我的相似？像被箭镞刺伤？”
“你……”云驰看着那伤，心中迟疑，却不敢轻易联想相信。
韩君曜挥袖施术，一道幽蓝微光闪过，那柔缎锦袍中现出一尾雪色小狐，模样与那夜云驰救下的别无二致。
云驰惊得一下贴墙瑟缩，双股战战，几欲先走。她瞪大双目，左右打量，不肯相信眼前事实般不停摇头否认。
“我原就是一尾小狐，曾经万年修道，十世历劫，本也该到了飞升之际，却偏偏遇到了你的前世。只是那时的我们还未缘定成婚，你便重伤落凡了。此世，我便是来助你渡劫重生的。”白狐蹲坐在她面前，柔声絮说前缘，试着安抚受惊讶异的她，“韩君曜是我于凡间的化身，但他的王子身份却禁锢了我的自由。从我至征红，就被他们以各种理由软禁起来。我也很想来寻你的。许是为夫修为不足，叫那公主身边高人看出破绽，他们设下陷阱，将我重伤，逼我现出原形，我才知她心毒狠辣。是我施了一个障眼法，将韩郁相的金佩借机送给你，再引他们以偷盗为名将你羁押抓捕。
你也许还不知道，她早已查明你我夫妻关系，部署人马，原定今夜即将你抓获，再以你我瞒婚蒙骗失约为由威胁母国。我知入狱乃是下策，但若非如此，极力使你撇清与我的关系，还不知道那公主要如何惩治你。为夫怎忍让你受伤呢？今夜我趁她饮醉才得机会前来相救，你放心，外面我都安排好了，今夜就送你安全离开。我曾对这里的狱卒有恩，他们有没有按吩咐好好待你？你可曾受伤？”
白狐的话七分真，二分编造，一分虚假，但水泽狐眼深情款款，拳拳凝望，动人心志。云驰半信半疑，一时仓皇不知该如何。
白狐施术幻回韩君曜模样，纤指一挑，轻松断开云驰腕间铁索，张开双臂紧紧拥护着她，贴近她的耳畔低声道：“驰儿，趁夜色正浓，你换我的衣服出去，长亭就在外面等候，他会一直送你离开京都。走了就别回来，回来就是死，记住了吗？”说罢，韩君曜瞬脱外袍在手，将其递前示意她换上。
“你……”韩君曜说的一切实在令云驰感到惊讶而突然，她端详着他，蹙眉迟疑道，“你当真是狐狸？不是人么？”
“我仅占了韩君曜的凡人身份，但确实只是……一只狐狸。”白狐将衣服塞进她手中，抬首望了望高窗月夜，皱眉叹息道：“待你们出去，我会施法用乌云遮蔽月光，你趁机逃跑，切莫回头，听见了吗？”
云驰看着手中绸衣，沉思片刻，蹙眉道：“他们既已怀疑你的身份，你何不与我一同离去？寻个偏僻之处，我们改名换姓重新生活啊！”
“什么？”白狐愣住了，一般凡人若知枕边人是个妖孽，第一反应不是远离逃遁吗？更有甚者，还欲除之而后快。为什么在他表明身份仅为她留一线生机之时，她未半分嫌弃，甚至还想与他共生共活？
她就是玄瑆啊！不管哪一世，都不在意他身份外貌，内心始终柔美纯良的女子！
白狐双目一瞬斥泪，满腹心思却被如此纯情所蛊。他无奈苦笑：驰儿啊，你要我如何狠心设劫呢？
“若我胆敢离开京都，便是晖殷毁婚弃约，正好给征红攻伐借口。她更以晖殷军民数万生众要挟，逼我喝下符水，对她言听计从。我的法力大减，只能送你一程，不能再此生相伴了。”白狐眼眸一转，找了一个云驰不可推拒化解的正当理由。
“我跋山涉水，千里奔来就是为了跟你在一起。你若走不了，我便也留下。此生，你在哪，我在哪，再不分离!”云驰把衣裳递还给韩君曜，含泪浅笑，“穿上吧，冷，夫君。”
夫……夫君？一声夫君，白狐原本忍下的泪滴倏而滴落。这个傻丫头，这般时刻，竟还念着他们的夫妻情分，宁可一辈子被关在牢里，承接随时会至的伤害，也绝不抛下他为自己谋条生路吗？
“驰儿听话，”白狐云手，衣物便自行套穿在云驰身上，他单手轻抚她的侧颊，哽咽着蹙眉劝说，“你若不走，怕也活不成。”
白狐为她此一世消耗过多修为，数倍的反噬令他灵力几乎所剩无几，云驰若还不应劫，恐怕他连返回九天也难以做到了。
云驰第一次见他施展法术，面上未有惊怪之色，只是侧脸靠在他的掌心，眸中满是不舍，凝眉低声问：“我若走了，你怎么办？一辈子被禁锢在这里吗？”
白狐蹙眉长息，并未回答，只默默撤回手，面色有些凝重。
“什么都帮不上你……”云驰懊恼自己仅是一个卑微凡人，她不想再为韩君曜增添一分困扰。
她倾身上前紧拥着他，柔声细语，浅笑安慰：“你我虽一世夫妻咫尺天涯，但咱们情深心近。你的无奈与责任我都能明白，若我是你，也不会有更好的选择。夫君若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吧，驰儿会乖乖听话的。只是……我不在……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万事不要强求，别……委屈了自己。”
这话既是嘱托他，也是云驰用来安慰自己。她狠狠咬唇忍下所有不舍与悲切，捧着韩君曜的脸，轻吻他有些被眼泪濡湿的薄唇，闭上眼，像是最后的告别一般深情。
她明白韩君曜的不舍与不易，他如此安排定已费尽周折，万般无奈地忍痛割舍。自己又怎能迟疑不决，一再拖累他，陷他于险境呢。
她在心底刻下了这最后的温热，与韩君曜一同缓缓睁开眼。她莞尔一笑，娇俏如初，语调轻快而简明，仿佛这一去不是永别，他们很快还会再见一般轻松愉悦：“夫君，驰儿去了。”
说罢，她果决起身，拿起竖立一旁的灯笼，从韩君曜来时的方向垂首快步离去。她一直能感受到身后那道温柔注视，亦是他最后的缱绻。
云驰一路上垂首谨慎，快步走出监牢，确在入口等到了前来接应她的人，可那人却不是长亭，而是随公主而来的持刀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