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饮过酒的张杰手中醇酿尚未喝完便已醉得昏昏然，不顾路上行人侧目，东倒西歪地不知自己走了多久，行到何处。直到壶里已然晃不出酒，他才停下，随意倚墙而坐，眯蒙上眼，片刻就睡了过去。
“救命——”妇人的叫声撕心裂肺，惊恐异常。
“快跑！别回……”老翁高声呼喊尚未说完，音便猝然断绝。
“娘——”稚童放声哭得催人心肝。
……
熟悉而又令人梦魇的哭喊声不断地从四面八方响起。房屋倒塌，器物砸毁，烈火焚烧的声音夹杂其中。
山呼海啸般的动静和声响倏地将张杰从睡梦中惊醒。他猛地睁开眼，四周尽已是倒了烧至一半的屋舍，滚滚黑烟之中根本视不清人影，只能听到他们仓皇逃窜得越来越远。还不待他站起身，地面便开始有节奏地震动，并且震动越来越剧烈，地毁山摧般的声音也愈加靠近。
忽尔，一只赤色小妖从火焰中跳出，吓了张杰一跳。他认得它，红衣女子令他所看的《万妖论》中注明：此妖名曰赤颙，兽身无尾，人面无耳。四目明艳若晶石，却不可视物；口长利齿，却无法言语。可喷火，喜食肉。
最重要的是——它嗅觉灵敏，且群居而生。
张杰从未如此近地接触妖物凶兽，瞪大双目与其对视，紧张得滞住了呼吸，手中慌忙书画符咒，片刻间鼻头便已生出细密汗珠。
赤颙似嗅到人味缓缓迈开步子，朝张杰所在的方向欺身上前，闻了又闻，慢慢张开赤红血口。
张杰吓得一瞬弹起，速念禁术咒语，配合足下方阵，立刻升起四方烟罩，将自己包裹其中。
就在他说话吐气的刹那，赤颙闻到熟悉的人味，咧开血口，笑得诡邪，鼓足腮帮，霎时喷出火焰袭向张杰。熊熊烈火喷出瞬间烟罩升起，赤红烈焰尽被烟罩吸收，化为赤红星点，汇于正持术保命的张杰手中。若非鬼道禁阵隔挡，他必当即被妖物活活烧死。
赤颙吐火许久都未闻到皮肉烧焦后的肉糜香，心中也觉面前这个凡人并非它一力可灭。赤颙收势切齿，警戒地后退几步，仰首高声嘶鸣，似在召唤。它左右徘徊紧守住张杰，灵敏的鼻一张一翕，如同凌厉双目紧盯着他。
从未对付过妖兽的张杰，脑海中生出的第一计便是速逃。他自可画阵逃逸，可是赤颙嗜血食肉为生，即然出手必将杀戮！他若跑了，这四周的百姓岂不全成了他的替罪羔羊。
己所不欲，何施于人？
就在张杰犹豫的间隙，又有几只体型更大的赤颙从四周奔至，似听到了方才同类的征召，应声而来。它们将张杰团团围困，口中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如在交流。片刻间，竟全都鼓起腮帮，齐朝张杰吐火烧灼。
四方高热烈焰如潮袭来，虽伤不得张杰，但也将他囿困当场。若他移步出阵必将被活活烧死，可若不走，难不成被困在这儿一辈子？
张杰持术的手渐渐有些酸疼发颤，还不待他想出应对的法子，忽而地面又再次传来巨大的震动声响。且观地面碎裂的缝隙痕迹，那物已朝这儿走来。
张杰抬首发现浓烟之中，如一小塔般高的巨物缓缓行至，心中不禁啐道：臭不要脸的妖！单挑打不过居然叫帮手！果然是畜生行径！
此刻，空中传来一声长啸，如狂风骤起，又似雷鸣轰隆。一阵风应声而起，吹散浓烟，露出那物身形：数丈鳞身真龙，尖齿利爪，周体赤红，口衔朱红火焰，一条火舌如蛇信分叉，正于空中上下挥动，隐隐发出“呜呜声”。
赤颙闻声收势散开，露出烟阵之中双手握星颤栗的张杰。
“你使的是鬼界的熔灵术，不是仙家道法！”赤龙张开巨口，发出人声，带着腥腥血气，伏身吐出火舌试探。此凡人阵形厉而灵息弱，想来这个道士方炼此术不久。
“你既识得还不避让！”张杰壮着胆子呵了一句。他从书中看过，知道鬼界主君郢客乃是天地五道之主——圣君的半心所化，地位尊崇，灵修甚高，自创的鬼术专克妖、仙，人、妖、仙三道，无灵可敌。想必这火龙也是识出此法，心中忌惮，故而转用嘴遁试探。
“你穿着仙家道袍却使鬼域禁术，我竟不知鬼界众使之中何时出了你这个人族异类！”赤龙半是笑讽地轻蔑道，“你究竟是谁？年纪这样小，一开始就修如此高绝术法！”
张杰闻此言，小眼溜转，心想：这龙说“术法高绝”？那就是生了敬畏之心！如此则好办了，嘿嘿嘿……
张杰收起嘴角快要浮现的笑，刻意冷脸蹙眉回道：“君主无德也好，百姓失义也罢，自有天谴，再如何也有游羿郎君们追魂索命，何来妖患侵扰人间之理？仙家譬如烟云台众道已对尔等清查抓捕，如今鬼界亦为万瑞主持正义，尔等狂悖，怎还不束手就擒！”
“主持正义？”赤龙一下摸不清张杰来路，但听其言之凿凿，不像是好惹的，索性心一横，砌词推脱个干净。
“尊使若真主持正义，也该是杀仙以慰我等妖族！何来我们侵扰人间之理？”赤龙吐出一阵绯红薄烟，于烟火中幻为人形，拱手一礼，继而又道，“莫道翼王如今尚在，即便他不在了。我妖族亦有龙凤、玄武等真君镇守妖界四方。若非迫不得已，我等又岂想顶着违背天律之险擅闯人间？”
“迫不得已？”张杰听赤龙如此轻口薄舌，挑弄是非，气不打一处来，云手按纳掌中红星归于黑烟阵中。顿时，烟阵泛红，直透隐隐煞气。
“难道尔等残杀无辜百姓，逼万瑞举国迁徙竟是迫不得已？”张杰切齿愤愤然，怒目圆瞪，青筋渐起，“贼如此指皂为白，颠倒是非，岂为天律所容！”说罢，起力运气便要施法。
“尊使，听我说完自会明白。”赤龙担心眼前这个不知底细的凡人是哪位修为高超得他也认不出的鬼使幻化。再看张杰气势汹汹，满脸杀气，又在摧动阵形，吓得赤龙忙摆手制止他，恳切地详细解释。
“尊使既知烟云台，就该知真人上智。那上智原身肉体凡胎，修炼不过千年便登仙界，灵力充盈，术法高绝，我等皆不是他的对手。”赤龙试着走近几步，见张杰停下手，咽了咽嗓，云手作一绯色烟盾，将他二灵框罩起来，压低声音仿佛怕有灵偷听一般，徐徐道，“上智修为增得如此迅速就是用了禁术黑焰阵之故。他以万瑞为饵，破开妖、凡两道结界，引恶灵凶兽前来万瑞，他再命弟子抓妖为祭，吸取它们的灵力修为纳为己用！如此才得千年登仙之命啊！何况圣道已毁，上古三位神君如今也仅剩天宇一位。天宇又是上智之师，有神尊包庇，类万瑞之藏污纳垢之事何止一宗！”
“什么？”张杰惊得一愣。烟云台上，那受万人敬仰的真人仙师，不仅利用弟子修为，竟还如此草菅人命，利用妖、凡二界生灵……
“尊使若是不信尽可查问，我等妖类多次与其门下弟子为战，可他手中总有神器！我等当真是力战无功啊！”赤龙长叹一声，泪已涟涟，“翼王如今隐居鬼界为臣使，死活不肯出道为我等讨回公道，剩下几位真君也是各自为政，一盘散沙。若当初统御妖道的战神——煜城还在，我等又岂会受如此小仙的窝囊气！”
“呵。”张杰冷眼观其虚作演技，哼嗤道，“别把自己摘得那么干净！你们来万瑞，当真只是为了给已故妖属复仇吗？难道你不是为了黑焰阵？你们难道不想学上智一样通过强纳他灵修为增添自身功法实力？否则，你何必派出这些赤颙到处劫掠捕杀凡人！”
“呵，一丝修为都没有，仅凭几幅图阵诓骗的尊使，装什么正人君子……”赤龙云手画盾之时便以烟触其方阵，在确认张杰毫无威胁之后，瞬间露出凶恶面目，“凭什么义正严辞地教训我！”
说罢，赤龙双掌施法，化烟盾为阵，正覆张杰所绘图阵上方，以高强妖力施加，慢慢吞噬磨灭熔灵阵形。
红黑烟阵如嫩叶被万千虫蚁同时啃食一般，力量逐渐衰微，张杰看着渐渐模糊的灵阵也顿时慌了起来。他知道，一旦熔灵阵有一处被磨灭，赤龙之气便会顺势入侵其中，将他销骨食魂。
“赤龙，浪子回头金不换，你如今悔改还来得及！”张杰以指甲化刃，划破手掌，暗暗于掌中绘画新阵，表面上却装得恐惧异常，令赤龙懈下心防。
“浪子？何曾是妖！”赤龙见他仓皇更加得意，探熔灵阵马上就要被攻破，张狂笑道，“所有图阵都需灵力支撑，你无修为推行阵法，还在我面前叫嚣什么！哈哈哈，不知死活的无知鼠辈！”
“鼠？”张杰也笑了，昂首挑眉道，“我为人时，确实卑微如鼠。但现在，我何苦为人鱼肉！”
一语方尽，张杰挥掌撒血，瞬间地上血痕处处。他伏身跪地，以掌中血阵为形，以地面血痕为应，念咒催动血痕化线，相互勾连并串，刹那幻出一血腥凌戾新阵，将他二灵包锁其中。
赤龙瞬间被血阵中漫生的阵阵血风化链牢牢困锁，灵力、气道皆不可运，周身亦被血锁捆缠得无法动弹。更诡异的是，他越是施法挣扎，这血阵便越是强大，如蔓包裹他全身的血链亦将他缠得越紧。
“你我各站阵中一位，此阵以刹劲、怒气促魂魄恶灵转为清露滋补我元神。”张杰此时面白如尸，透着银绯煞气，双瞳赤红如血，活像个不死尸鬼，冷冽幽怨的口吻却配嬉笑神情，“你一直求而不得的黑焰阵，死前看到，也定无悔了罢，哈哈哈哈……”
催魂蚀骨的鬼魅笑声全然不似个人类，在此修罗地狱般的烈焰残垣中徐徐荡开。他知道，自己终是应了女子的预言：
从此，世上再无鼠辈张杰，只有再生为妖之——张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