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哦”了一声,显然是知道的。
他一面殷勤地给姜雪宁引路,一面笑着道:“别看常喝得糊涂,可却是个湖北来的举人老爷,叫翁昂,大伙儿都叫‘翁岂凡’,才华高得很。”
翁昂?
姜雪宁面色顿时古怪了一些,终于是想起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了——
上一世那个倒霉的榜眼?
分明会试高中,却偏在放榜前一日因喝醉了酒同人起了争执,被几个市井混混失手打死。消息一传,顿时震惊整座京城,扼腕之余,被人引为奇谈。
朝堂之上的争论已经蔓延到了民间,一众学子文人酒肆之中,指点江山,统统都是说圣上忌惮燕家,宁可把自己亲妹妹送进火坑,也要按住燕侯爷,不让他去边关御敌!
立春已有五日,北地却还是寒风呼啸。
一行人从仰止斋出来时都罩了厚厚的斗篷,或揣着手笼或捧着手炉,顺着朱红的宫墙下走过。
肃穆恢弘的宫廷,有一种过于规整的逼仄。
姜雪宁实在担心沈芷衣。
这宫中的这段时间,都是沈芷衣在照顾她,对她好。她不是没心的人,又岂能心安理得?
天色暗下来。她走到鸣凤宫时,外头已经掌了灯。
灯影里却见着那位一位女官站在寝宫外面悄悄拭去眼角泪痕,近一月没见,好像憔悴了许多。不是那位素来与沈芷衣亲厚的苏尚仪又是谁?
姜雪宁心中越沉,走上前一道礼:“苏尚仪,殿下可在宫中?”
苏尚仪眼角还有些发红,抬眼看见她,却是有些诧异:“姜二姑娘,你们这是?”
姜雪宁道:“今日入宫,来给殿下请安。”
苏尚仪向来是严厉而无表情的一张脸,听得此言却是险些泪涌,只将她们带了朝宫内去,甚至有些哽咽:“过年那阵殿下还念叨姑娘呢,您能来看殿下可真是太好了。”
外头宫灯明亮。鸣凤宫中却显得有些昏暗,只点了两三盏灯,冬日里走进去甚至给人一种凄冷的错觉。
姜雪宁打了个寒战。
前方一道纤细的身影,投落在幽暗光滑的地面。
沈芷衣穿着一身浅黄的飞凤纹宫装站在一座屏风前,虽仅点点光华照落那宫装精致的绣线上,也衬出几分焕然的流光溢彩,当真是天之娇女,天潢贵胄。
她正抬头看着那座屏风,似乎有些出神。
苏尚仪入内通传。
她这才略略回首,看见小一月没见的姜雪宁向她请安时,竟没多少惊讶,仿佛她这段时间一直都一般,自然地笑起来:“宁宁来了呀。”
这一刻,姜雪宁心中大恸。
只因沈芷衣转过来的一张脸上,竟是平静如许,不起波纹。再没有了昔日爱玩爱闹甚至有点跋扈不讲理的刁蛮架势,仿佛对什么都没了兴趣,无可无不可。
那是一种倦怠的感觉。
就像将一个人外表鲜艳的色彩剥开,留在里头的只剩下惨惨的灰白。
上一世她曾亲见沈芷衣去往鞑靼和亲。送亲的使臣与卫队从皇宫蜿蜒到城外。可归来却是一具冰冷的棺椁!
姜雪宁眼泪猝不及防地往下掉。
沈芷衣却走过来,拉了她的手,眼角下那一道疤再未用脂粉遮掩,明暗跳跃的光线下,是当年飘摇的社稷、流血的江山,在她面颊划下的一道创痕。
她引着她到那屏风前:“看,很快我便要去往雁门关的另一头啦。”
那竟是一幅舆图,用墨笔描绘着雁门关外属于鞑靼的那片疆域。
沈琅是个对外怯懦的君主,不过割舍区区一位皇族公主,却能换来大月氏的暂不进攻,何乐而不为呢?
只可惜和亲终究与虎谋皮,没过几年,大月氏便撕毁和约,举兵进犯。身具大乾皇族血脉的长公主沈芷衣,自然牺牲在了权力的刀戟之下……
姜雪宁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沈芷衣便浅浅地笑:“我还当你要来安慰安慰我,不成想一见了我便掉眼泪珠子,反倒要我费心来安慰你啦。听闻今日还是你生辰,这样哭哭啼啼可不行?好事都被你哭倒霉了,本公主可不依。”
她叫宫人摆酒菜进来,然后拉着姜雪宁的手,道:“来都来了,今晚也正好喝上两盅,只当是为你庆贺生辰了。”
宫人们摆酒置菜。
酒过三巡,烦恼全抛。两个人都喝得醺醺然了。
沈芷衣酒意也上了头,哈哈一笑,然后拉着姜雪宁要走出宫门去看十六的月亮,却是脚底下飘飘,跌坐在了外头台阶上。
夜深露重,台阶上湿漉漉的。
姜雪宁酒喝不少,昏过一阵,后面却是越喝越清醒,也坐在了阶前,陪着她一道,抬首望着中天那轮清冷的霜月。
沈芷衣仿佛觉得有些冷,轻轻抱了她的手臂。
有模糊的声音溢出:“宁宁……”
姜雪宁不敢回头看,怕对上一双泪眼,只道:“殿下,我在。”
沈芷衣呢喃着:“好怕去了就见不着你呀。”
姜雪宁望着那惨白的月亮,任由它照得自己熏染了酒气的面颊也惨白,许久没有说话。不知不觉间,沈芷衣的泪竟然沾湿了她肩窝。
姜雪宁自己不知道,此刻正有世上最在意她的两个人在全力以赴,阻止和亲的事情发生。一个是谢危,另一个正是燕临!
如果再要分个高下的话,燕临倒是比谢危更加顺从姜雪宁的心意,因为这是他赚取世界积分的方法。
这日朝堂上又是争论一片。退朝后,谢危一阵应付完,正要走时,一名小太监匆匆地来请他去南书房。
想也知道是沈琅宣他。
谢危来到南书房,入内一看,沈琅正同人下棋。坐在他对面的,是个模样并不十分慈和的和尚,甚至带了几分凶横。一见着谢危来,他便十分自然地起了身,合十一礼,微微笑着道:“阿弥陀佛,谢大人,有礼了。”
谢危一欠身,也笑:“许久没见过圆机大师了,如今看着越见平和,看来是佛法又有进益。”
圆机谦逊得很:“在您面前,不敢讲佛法。”
这两人一个是当朝国师,一个是皇帝的帝师。
当年沈琅能顺利登基,便有赖这二人鼎力相助,因而他二人间也很是熟悉。
沈琅都不需多说什么。
他将手里一枚棋子投回棋盒之中,只道:“方才朕正与大师讲那大月氏犯边的事,此帮野人贼心不死,如今为祸边关,实在是朕心腹大患。这几日朝堂上争论不休,先生怎么看?”
谢危反问道:“圣上怎么看?”
沈琅叹道:“唉!朕又何尝不想派兵击退大月氏,朕也舍不得自己的妹妹前去和亲。奈何现在国库空虚,无兵无饷,燕牧又心怀叵测,如何取舍,朕也拿不定主意呀!……”
他眸光闪烁,竟是有些难测。
谢危道:“现在民间舆论哗然,有不少心怀不轨之辈四处乱说,污蔑圣上。说圣上畏敌如虎,宁肯送亲妹子去和亲,也不愿意开战,实在不堪入耳!这些恐怕都是平南王逆党所设的计谋,为的就是破坏圣上的名声,破坏朝廷的威望。圣上不可不防啊!”
沈琅大怒,一拍桌子道:“逆贼!狼子野心,昭然入目!”
他站了起来,负手在南书房中踱步:“平南王卑鄙狡诈,此等离间朝堂与百姓之计极为阴险!我已经命令成国公带领新武卫去捉拿污蔑之人,奈何收效甚微!……”
谢危接道:“天下万民悠悠众口,使用堵的办法很难的。”
沈琅叹道:“棘手之处便在于此。”
谢危一听却是笑了起来:“圣上何必烦忧?”
沈琅同圆机和尚都看向了他。
谢危道:“今日在朝堂之上,燕牧那厮既然主动请缨,圣上何不送他一程?无兵无饷亦无粮草,既然他有能耐,就让他立下军令状,单身前往边关。到时候边关翘首以待援兵的将士必然大为失望,如果闹出些事端,刚好将他直接拿下。就算他威望够,勉强能压制住骄兵悍将,那些人失望之下肯定不会奋力作战。到时候边关依旧败仗连连,圣上依照军令状将他缉拿,又有谁能说一个不字?天下悠悠众口,只要稍加引导,必然对燕牧那厮极为失望,圣上届时杀了他也是他咎由自取,天下谁能指摘?”
沈琅沉吟良久,转头看向圆机和尚,见他微微点头,这才道:“如此,也算朕仁至义尽了。谢爱卿果然深得朕意!这样一来,朕对公主对百官对天下百姓也算有个交代了!不过这么就让燕牧那厮单独前去,万一他路上逃跑怎么办?须得有个人监视着他!”
谢危躬身道:“主意是微臣出的,臣自当领命前往。”
沈琅笑起来:“谢先生真是了不起啊!你如果前去朕肯定放心,但是边关辛苦,此行又很危险,朕实在为先生而忧心啊!”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谢危躬身道,“为君解忧是臣子的本分!”
“好!”沈琅大喜!
如此才算是把正事说完,沈琅又请谢危坐下手谈一局,这才命了身边伺候的内侍太监亲自送谢危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