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小冤魂之后,我们心里仍然飘浮着哀伤和悲凉。我的新娘说:走吧,走远点,换个环境,也许能让我们心情轻松一些。
我说“遵命”,就携起她的手,准备饶一个弯子,再回到我们的临时居住地。我们踏过了脚下的道路,也浏览了这里的山水。山林中各种活泼自由的鸟儿,让我们感到了生活自由自在的一面。所以,回到机舱时,我们既感到疲劳,但先前的哀伤也已经消减去大半了。这时,妻子忽然倒进了我的怀里。我说:“好的,投进你温暖的世界吧。离开了我的胸怀,你就将失去整个世界了。”
新娘说:“你的屁话颠倒了乾坤,是我太倒霉啦,跌落进你的胸怀,却失去了整个宇宙,真是捡了个小芝麻,丢了个大西瓜。”
我说:“好的,你嘴硬,等到了湖泽地带,我把你丢给大蟒蛇,让你去拥抱大自然好了。”
我知道她害怕大蟒蛇。我说到大蟒蛇时,她朝我的胸前靠得更紧了。我就是通过这办法来达到我的目的的。
我们美美的睡了一觉。第二天,我们朝着居住地的另一个方向出发。山路有些崎岖,我松开了她的手,我说:“没有实际的必要,我就不拉你的手,你如果伸出手需要我救援,我也不会见死不救,知道不?”
新娘说:“好,总的来说,你必须做一名人道主义的男仆人。”
我连连说“好”,做“公仆”“私仆”,都是无限的荣光。
我们都走得有些疲劳了,就着山石坐下来补充零食和纯净水。忽然,新娘拉了一下我的胳膊,说:“你看,右前方,好像有个人,坐着。”
我向右前方看去。果然,好像是一个人影坐在那里。再仔细看,体型雄壮,像一名武士。
我的新娘似乎有些胆怯了,说:“不要惊扰他,我们不如离开吧。”
我说:“惊扰不惊扰都不要紧。我们与他一无仇,二无怨,他还会与我们过不去吗?再说了,他如果要钱,我们给他一些就是了。你还怕他凭空取了我们的性命不成?”正说着,那位武士已经起身走到了我们面前了。他果然身材魁梧,雄壮,身佩长剑,豪气逼人。他向我们一抱拳:“两位客官,见到鄙人为何要逃避啊?鄙人虽然与两位阴阳相隔,但无论做人,还是为鬼,鄙人从来是不会滥杀无辜的。尤其像两位这样的文雅之士,我从来不会加害的,二位尽管放心!”
我立即回礼道:“拜见大侠!不瞒大侠说,我俩乃外地之人,是前往贵地游山玩水一番的。我们实乃穷秀才两枚,很少见到像大侠这样的勇武之士,故而以为不必打扰,故而想趁早离开的。对大侠有失礼之处,还望大侠恕罪!”
侠客回答道:“什么大侠不大侠的,鄙人乃一介武夫,只是略通点文墨而已。鄙人乃一介失败落魄之人,如果两位客官瞧得起我,能陪我聊得几句家常闲话,鄙人乃感恩不尽!”
我暗暗想:“多么孤单寂寞的侠客啊。”嘴里却说:“英雄寂寞,不似常人。英雄有什么话,尽管向我们讲来,我们愿意听从大侠的一切教诲。”
侠客:“那好吧!——老实说,如果我仍在人间,跟两位客官同为人间之人,即便跟两位撞破了鼻子,我也不会跟两位唠什么家常的。如今,我早已是阴间一鬼了,我反而以为把我的内心话全掏出来给看官听,也是未为不可的。”
我说:“大侠的话也是如实之言,我完全理解,并且表示赞同。——人就是这样的一种怪物,跟同事,或跟一般的熟人及一般的朋友,反而未必说心底的话。‘逢人只说三分话’的情况,真是太多太多了,或者说是相当的普遍。还有,‘祸从口出’,‘舌根从来是祸根’等等的教诲,让人也不太敢说老实话了。‘言多必失’,除了懵懂小孩之外,几乎人人都保持着一种警惕,防止说漏了嘴,小者捅出娄子,大者丢了性命,再大者诛灭九族。所以,直言直语者,是办不成大事的。——现在侠客既然跟我俩阴阳相隔,那无论说什么,也不可能天崩地塌了!”
侠客魂灵:“鄙人虽然只是略通文墨,但客官之言,鄙人还是听明白了,并且深以为然。——好吧,鄙人就说说自己的故事,说说自己的心里话,客官就休嫌絮叨了!”
——下文的“我”即大侠魂是也。
……鄙人姓荆名轲,本是卫国人。自从卫国灭亡了之后,我就到处流浪,有时候帮助人家干点儿重活儿累活儿,——我的力气是不小,——人家给我吃的喝的,有时候还给我银两。最后我到了燕国,我帮助一家卖狗肉的人家忙活儿,和那个屠狗户的主人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还有一个人叫高渐离的,跟我俩也很要好。他善于击筑,能击得一手好曲子。我们三个人常常在一起喝酒。喝醉了,高渐离击筑,我和屠狗户主人唱歌。我们的歌声悲壮慷慨,我们时而哭,时而笑,街上的人哪里懂得我们心里头的悲苦和快乐?都私下里说我们是疯子。
鄙人学过剑术,也埋头读过诗书,还有就是喜欢一个酒。只要一喝到酒,那浑身就舒服,就带劲儿。
一次,一个叫田光的老先生来见我,赠给了我优厚的礼物。我们彼此交谈,很是合心合意,后来也渐渐成了极好的朋友。
有一天,田光老先生忽然对我说:“我们两个人意气相投,心志贯通,如异体同心耳。这在整个燕国,几乎是人人皆知的。昨天,太子丹来向我请教国事,殊不知我已经人老力衰,处于风烛残年之中了。他说:现在燕秦两国,已经到了水火不容、势不两立的地步了,问我有什么解救的办法没有。我就把您介绍给太子了,希望您能进宫见见太子。”
两位客官,当时,我一听到田光老先生这样的话,就感到了事情的不轻松。当然,我没有流露,没有表露,后来的史书里当然简略得很而不会揭示出我内心的感觉的。
田光先生又说:“一个有身份的人做事是不能给人以疑惑的,昨天太子嘱咐我说:我们所谈的是国家大事,叮嘱我不要泄露出去。——我想,这些话本身就是对我不十分放心,就表明多多少少对我有疑惑之心了。做事使人怀疑,就不是一个大丈夫。请你去见太子的时候,告诉他,说田某人已经死了。以此证明我没有把话泄露出去。”说完,田先生猛然拔出佩剑来自杀了。
唉唉,两位客官:这位田先生就是如此在乎别人的看法,把自己的名声看得高于一切。这跟我是多么的相似。——这些,我在人世的时候还没有完全想明白。有好多事,不要以为想一辈子就能想得透彻。如果我不是阴间一鬼,不回头重新审视人间,不换个角度思考活着时候的事,恐怕亦如史书记载的那样,把人看得太简单化了。
我随即拜见了太子,把田光的话转述了一遍,告诉他田光先生已经自杀。太子大惊,拜了两拜,趴在地上大哭道:“我再三叮嘱田先生不要泄露,只是希望竭力把事情做好啊,哪里想到他会以自杀来证明呢?误会啊,田先生想得太多了啊!”
太子哭说了几声之后,又离开了他的坐席,向我稽首——就是磕了一个头,说:“承田先生的大情深义,介绍我跟先生会面,让我可以对您吐露我的心事,这是上天可怜我们燕国啊。秦国真是贪婪无厌,它是非把中原的土地全部吞下不可,非把各国的君王一起掳掠而来不可。目前韩国已经灭亡了,秦国又大举进兵入侵南方的楚国和北方的赵国。赵国受到秦国大军直接的威胁,看趋势一定是支持不了的了。赵国一亡,燕国的边界就处在秦军的眼前了。燕国本来就是个弱小之国,又常常受到战争的祸害,即使举全国之力量,也决不能抵挡住秦军。其余各国慑于秦国的残暴和威力,都不敢跟我们联合,燕国的形势已经万分危险了。我反复地琢磨,假使我们能找到一位很了不起的勇士,充当使臣,然后再向秦国赠送一份特别优厚的礼物,秦王一定十分欢喜。到那时,使者就可在秦王的面前逼他退还所侵占的各国的土地。秦王如果答应,那是再好不过了,如果他不答应,就一刀将他刺死。……秦国大军都在外面,内里如果发生事变,人心必然因惊扰而混乱,再也无暇图谋入侵各国了。趁此机会,各国重新联合起来,实行合纵之策,就一定能打败秦国。我的希望如此,不知您肯不肯帮忙,请您费心考虑一下。”
听了太子的这一席话,我实在讶异得不轻。太子这是在病急乱投医啊,并且是个特别危重的病。我表面上沉默了好久,但内心却在浪涛翻滚。我满心想成为雄豪大英雄,但又深知这是一件困难有天高的大事。于是,我除了沉默,还是沉默。而后来所有的史书上,都没有,也不会写出这长时间沉默底下的我的复杂难言的心情……
……说到这里,大侠魂真的沉默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