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发现,前面走来的好像是一名老者,男性,偌大枯叶拼凑起来的衣服,腰间背着一只竹篓似的东西,我们琢磨着他可能是个捞鱼摸虾的。除了竹篓之外,还携带了一根竹竿,一端看上去好像有几个尖尖儿,——大概是在石头上磨成这样的,也许是一根竹叉,捕鱼用的吧。妻子说:“这人看上去好像不是凶恶的样子,我们礼貌地迎上去,看他怎么样。势头不对,我们再脱身。”我说了一声“好”,不再和妻子拉手,而是我在前,让妻子在我身后,必要时我护着她让她先逃脱。已经走近老者了,我先作了个揖道:“伯伯好!”我妻子也跟着我作揖道“伯伯好”。老者先顿了一下脚步,然后干脆停下来道:“好!好!公子、姑娘好!”我假装问路似的说:“请问伯伯由这座小山向前面有路可通吗?”老者回答说:“有,有的地方路小一点,有点儿高低不平呢!但可以走过去。——听口音公子姑娘好像不是本地人啊,敢问,公子姑娘何方人士,又向何方而去啊?”我头脑里迅速地跳动起几个思想火花:“打听人到哪儿去,我们这么早的先民就有这个习惯啊。为他起见,我们不如干脆以老实话告之。如果撒了谎被他识破,反而失去他的信任,也许会引起他别样的猜疑,反而可能招出不好的事端来。”这样想着,我于是说道:“不瞒老者说,就这里而言,我们是北方人士。我们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建立的新国家而来,专门出行看看天下山水风景的,顺道也想拜访拜访高贵博学之人,长长我们的见识的。”我的话里肯定含有谦逊的因子,我想,这也是尊敬对方讨好对方以求对自己有利的做法,也是护身之法之一种。有时,即便有了武器,也未必能护身。
老者对我“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之类的言词大概没有听懂,但我的话的其它内容好像还是基本听懂了。他带着笑容大声说道:“既然客官是远方人士,到敝地来赏观风景,又想遇见博学之人,那就请贵客路边稍坐,听小佬儿聊说几句闲话吧!——小佬儿可不是博学之人啊,更不高贵,不知贵客能答应小佬儿的请求否?”
我觉得不宜推辞。我用眼睛的余辉看了看前后,老者并没有其他的同行者,更没有众多的人向我们这里聚拢。老者似乎看出了我们的心思,大声道:“客官尽管坐下,敬请放宽心,我们这里可没有一个歹人啦!——只是他们那些人,只顾着种黍子,捞鱼摸虾,打猎,摘果子,挖草根,从来不想想天地之间的大事,不记住过去,也不想想将来。唉,有时候,我说不了几句话他们就全走开。——客官听我说几句吧!”
我想:这名老者原还是一个寂寞者、孤独者。孤独者,往往不是仅仅考虑吃喝拉撒睡的人,也许有更宽广更深邃的思虑。我说:“老先生,我们听您说,您就请讲吧。”我和我的新娘就着路边石头坐了下来。老者道:“这苍天啊,有时候乌蓝乌蓝的,有时候黑云翻滚,大雨瓢泼,有时候白云朵朵,阳光灿烂,这么折腾来,折腾去,总有一天是要破碎的!对吧?这上天破损了怎么办呢?得补啊!先前已经补过一次啦!谁补的?女娲神仙啊!在这之先,光闪雷鸣,暴雨如注,洪水满地,是女娲神仙弄干了洪水,又扑灭了后来的炎火,树立了四极,后来才慢慢造出了万物和我们众人啊!女娲神仙用什么做人的?黄土啊!……土和水,就是我们的命根!而这些话,我们都要代代传下去,老子传儿子,儿子传孙子,子子孙孙,不能断绝。而我的这些话,几乎没人肯听啊!唉!——两位客官,你们说我说得对吗?”
我想,我们肯定不能用现代科学和现代艺术的眼光来评价老者的话。他的这些话,即便没有科学价值,但其文化价值和古典艺术价值,怎么可以完全否认呢?于是我迅速应道:“老伯您说得太好了!女娲神仙的洪恩大德,我们永生永世是不能忘记的,文化之根断不得啊!水和土,是滋养我们的母亲,我们应永远敬畏敬爱它们的。”
老者对我的回答非常满意。他忽然站起身,拉住我的手,把我当作知音一般:“能与客官一相逢,也是大大的缘分啦!不过,我可不能再打搅客官了,客官还要赶路呢!小佬儿也得去捞捞鱼虾了!”
就这样,我们告别了老者,回机舱补充了食物,又向着远方的山水和土地慢慢飞去。我们又来到了一片新天地。远远近近的榛莽和野花,把我们养育在清新的空气中。山腰山麓和田野之间,或河湖的岸边,已经早被人开辟了道路,有的地方相当的平坦,开阔,可供马车的行驶。我和新娘背着简便的行囊,轻松愉快地赏观着、感受着眼前的一切。
忽然,我们听到了“笃笃笃”、“笃笃笃”的声音,再仔细听听,声音好像是从我们的前方传来的。我们继续向前赶了若干步,忽然听到有人在“笃笃笃”的响声之后,用力喊道:“各位行人请注意了,君王有令,凡路上行人来往者,请献诗歌一首!献诗越多越好!凡献诗者人人有赏!我们奉君王有司之令,搜集各地诗歌,集中于朝廷,传布于官府、民间,供官民各种人等吟唱、朗诵,永世流传!”
我的新娘听了两三遍,终于听懂了,觉得实在好玩。哪有朝廷派专人在道路上设岗位,专力搜集诗歌的?活到现在,还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我说:“遇到这种事,我也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啊!以前,我只听我爷爷和父亲一道说过的,说几十年前,曾经有人拦在道路上,要求行路人背诵一条最高领导者的语录才放行的。可我从来没听说派人在道路旁搜集诗歌的事。”我又对妻子说:“我们再仔细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一会儿,我们终于弄清楚了,那“笃笃笃”的声音,是诗歌搜集人敲木铎——木头做成的一种铃铛——的声音,两名诗歌搜集者也是两个老人,大约五六十岁了。他们不像我们以前所遇见的人那样只是枯叶连缀而成的衣服,他们已经穿上葛布衣裳了,并且头戴一顶小帽,也许是官府所派之人的标志吧。用现代文明社会的话说,他们可能还属于公职人员的编制呢。
我对妻子说:“刚才他好像说献诗有赏的。你可曾听到?”
妻子:“不错。我也听到的。”
我说:“真是天助我也。背诗,可戳到我的专业上来了!——不过,我估计,秦汉以后的诗,我们可不能背诵啊,因为会搅乱时空。我们不妨先看看他们搜集了哪些诗歌,判断一下他们具体处于什么年代,然后我们再献上跟他们同时代的诗,这样时空才一致,也免得暴露我们现代人的身份,把我们当作另类。”
妻子说:“这样好。可要注意啊,要是我背错了,你可要纠正我啊。如果说错了,他们遇上其他的高手,有可能发现我们的错误。”我说:“那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