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向采诗官人处走过去。我们夫妇几乎同时作揖道:“官人好!”两老者很有礼貌地回礼道:“官人好!——请问这位是——?”
我回答说“这位是拙荆”。拙荆,是在别人面前对我妻子的谦称。
他们立即说“尊夫人好!尊夫人好!”
他们又说:“想来两位都听到我俩的喊话之声了吧?我们是奉命搜集诗歌的。请两位不吝赐来高作吧!”
我连忙再次作揖:“两位官人能否将已经搜集而来的诗歌作品供我们一观,然后我们再奉上拙作,不知可否?”
“既然官人已经开了金口,我们理当满足官人之要求啦!”说着,老者从竹篮子里的多片竹简中取出了一片,我双手接过来,只见竹简上面写道:
“木瓜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我妻子在我旁边看着竹简低声吟读了一遍,我生怕她可能不完全理解,我就向她解释说:“这是写情人间互相赠答的一首诗。”我又向采诗官道:“我说得对吧?官人何不把这几句向我们讲解讲解呢!”
我没料到采诗官一点儿也不推辞,他很乐意地并且拿腔拿调地用半唱半朗诵的口吻向我们解释说:“你赠送给我木瓜,我回赠你美丽的佩玉。不是我随便地回赠你一样东西,而是我要和你永远相爱啊!——那后面两段跟前面意思相似,看官可模拟得之。”
看着老者那拿腔捏调摇头晃脑的样子,我真担心我的新娘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形成一种尴尬局面。
采诗官道:“下面就请客官献诗吧!自己所创最佳,道听途说得来的亦可!”
我清了清嗓子,默想了一下,然后背诵道:“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云。”……
我背诵完毕让采诗官在木简上写完之后,我新娘也背诵了一首:“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没想到,我新娘背得相当完美,一点儿也不曾需要我帮忙。要不是当着别人的面,我肯定要夸奖她几句,说不定还要忍不住吻她。
我们夫妻俩因献诗每人赏得了两个窝窝饼,好像是黍米做的,我们平时很少吃到这种饼子,加之我们已感到有些饿意,因此,我们在离开采诗官不远处,就坐在路边上享用掉了那四只窝窝饼,感觉味道甚好!
我们吃完窝窝饼之后,接着又手携手沿着山丘之麓的道路向前走去。不一会儿,我们遇到了一名老妪,向她打听路径,她热情相告。我们得知可以兜一个数里的圆弧再回到我们的驻地。于是我们用我新娘感到最适宜的速度向前休闲走着。我们并不孤单,因为伴随我们的始终有青枝绿叶多色彩的花朵,还有喜鹊、斑鸠、麻雀、戴胜、小黄鸟等等的飞翔和啼唱。忽然,妻子拉住我,让我停下了脚步。她说:“你听,是什么声音?”
我们都站定,认真谛听着。“好像是一个人哭泣的声音。”妻子说。我们又悄悄向前走了十几步,果然听出是一个女子哭泣的声音。再走近,已然能够听到女子在边哭边诉了:“早死一天好一天,晚死一天苦无边。可是我丢不下我的儿,放不下我的娘,我苦水无边何时有个完?呜呜呜……”
我对妻子说:“我们上前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看能不能劝解劝解。”妻子说:“你在前面。我跟在你后头。”于是我们继续向前走去。原来是一个看上去年龄跟我们差不多的女子,坐在靠河的田埂上,一边哭诉,一边用手臂擦着眼泪:“早死早生一天,晚死苦水无边,我的苦水说不尽。呜呜呜……”
我们走到了她的面前。我试着说道:“姑娘,不要太急,有什么难事,跟父母兄弟姐妹好好商量,没有过不去的坎啊……”
听我这么一说,她稍抬起头,一双泪眼朝我们看了看:“客官啊,我真是好命苦啊,多怪我当年瞎了眼,被鬼迷了心窍啊……”
我妻子说:“什么事,你千万要想得开。……有什么苦水,你就哭一场,诉说一场,让心里好过一点。我们俩是过路的客人,你放宽心,我们都不是歹人。我们现在也没什么事急着要做的。你有什么话,有什么苦水,不妨向我们说说。我们愿意听你讲述一切,也许,我们还能帮你解解心里的疙瘩……”
听了我和妻子的话,她终于稍稍平息了哭声,并且开始和我们说话。她说:“请问,你们两位是——?”
我回答说:“我们是外地人士外出旅游经过贵地的,我们是刚结婚的一对儿。你如果放心我们,不妨把你的苦处向我们说说,我们愿意听你诉说一切呢!”
她又用手背拭了拭眼泪,叹息一声,然后说:“我已经出嫁好几年了,看样子我可年长于你们啊。”我接过话头说:“我已经二十八了,我妻子比我小一岁。”她说:“我还比客官你长一岁呢。”我说:“那我们就称你嫂嫂好了。”
她又叹息一声,接着说:“当初,我也觉得我遇到了一个好人的。”她抬起了她那仍然含着泪光的眼睛,开始了她的讲述:
说来已有十多年了。那一天,他,也就是后来的我的丈夫,在集市上做生意。他怀里抱着一匹布,想用来换取蚕茧回家缫丝,再织布做生意。那天我也到集市上去,不曾想他笑嘻嘻地望着我时,我也望见了他。就那么他望了我几眼,我也看了他两眼。回家后,我就怎么也忘不掉那双眼睛了。几天后,我又到集市处去,其实我并不曾想再遇到他。我想哪有那么凑巧啊,偶尔的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可是,我不曾料到,我还没有到集市中心,他就来到了我的面前。他还是那笑嘻嘻的模样,手里捧着一匹布。他到我面前,笑着主动向我打招呼说:姑娘好!——你还记得我吗?上一次我看见你的。你真好,……我就想着再见到你,我几乎天天来这里,我想,你总有一天会来的吧。不想今天果然来了!他还说,他小时候跟我一起玩耍过的,只是后来搬离开了。经他那么回忆,提醒,我也依稀记得好像小时候我们认识的。接着他告诉我了他家的住地,并且问我家住哪里。我如实地告诉了他。他又问我可曾有婆家,我回答说没有。他就说要跟我结成良缘。我说,我女孩家,这种事哪能由自己私定。他又问我过一两天能不能再到集市上来,我说很难确定,不知道家人允许不允许。他就说:你是在拖延时间,你是想躲着我吗?我就说:哪是我想躲着你啊?哪是我拖延时间啊?你不找好媒人过来说亲,能责怪我吗?……不知道怎么的,我完全被他迷住心窍了,我再也不愿意离开他。那一天,我跟他离别时,心里难过极啦,我一直把他送到淇河边。他渡过了淇河,到了顿丘之上,还在不停地向我挥手告别。我也使劲儿挥手向他告别。那时,我为跟他分别而眼泪滚滚。后来,他家派人来我家说亲了,把婚事定在当年秋天的某一天。
可当时,我们总感到佳期来得太迟。我们相约在复关那里见面。有一次,我瞒着家人,没有从正路上过去,而是从坍塌的土墙上面走过,到复关去与他相会。可是,当我好不容易走到复关,却不见他的人影儿!我又累又饿,不禁嚎啕大哭,泪如泉涌。可正在我失望痛苦的时候,他从道路的拐弯口过来啦,他还说已经暗中观察我好久了!在绝望之时我突然见到了他,把我激动得一边落泪一边欢笑。他用手轻柔地给我擦眼泪,又从荷叶包里拿出了好吃的饼子给我。
……那年秋天,我嫁到他家去了。随着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他渐渐地对我一点也不温柔了,而是经常粗暴地训斥我,再到后来,只要我两句话不合他的意,他就会跳起来对我拳打脚踢,有时把我身上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嫁到他家不到一年的工夫,他就开始在外面勾引其他女人,经常数日不归,甚至更长的时间不回家。我辛辛苦苦养蚕,缫丝,可都被他换了衣服送给外面的野女人了!我实在是过不下去,有时候就领着孩子到娘家住几天,哪晓得我哥哥嫂嫂对我冷眼白眼的。我吃一顿饭,就好像是嚼他们身上的一块肉,甚至还嘲笑我说:你们原来好得两个人好像是合的一个头,如今怎么变成死对头啦?莫不是回娘家跟我们撒谎,开玩笑的吧?
唉!我也在想:我是不是前世的杀了人放了火的,如今到这世上来受苦受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