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巳时已过,董冲还未来署衙,师好古有一份公文急着要签发,他一时走不开,便让向枫去董大人的住所呈他当面签批。
明代不允许地方官员在当地建宅买房,大多地方官员的办公处和住处连在一块,前面是衙门,后面是住处,由朝廷提供。但如今的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那些肥腴之地的官员总会在任上买上一处或几处房产,要么离任后转卖,要么致仕后养老。至于卫所上的大小官员更是如此,因为职位大多是世袭的,只要有钱,就会在当地大肆圈地建宅。
蕲州卫府衙后面的宅子都给师爷属吏住了,那些指挥使、同知以及镇抚千户们都有自己的私宅。
董宅坐落在一条绿树成荫的街巷里,环境静谧优雅,朱红大门,四方型的石门墩,颇有气势。这宅子原先是前任卫使左昌惠的,他犯事后就划给董冲住了。
这是向枫第二次来董宅。第一次是师好古带他来的,当时在院子里,师好古和董冲匆匆说几句就离开了,向枫也没来得及细看一番。
家仆开了门,听向枫说明来意后让他进去了。
院子很大,花木簇拥,楼阁相映,中间有一个大水池,池中假山矗立,荷叶微枯,一群锦鲤在水中游戏。
家仆把向枫引至前厅,随后进去禀报了。
不一会,董冲穿着一身闲服出来,接过向枫手里的文书看了看,他让向枫在这里稍等片刻,便拿着文书转身去了书房。
向枫一时无事,便打量着客厅里富丽堂皇的摆设。
厅堂正中上方是一块匾额,上书“惟忠惟一”四字,匾额下方是一幅竹石图,两侧挂着一幅隶体对联:“青石有棱当自爱,修竹持节方是君”,那字写得庄重古朴,一看落款竟然是董冲自书。
向枫没想到这董冲的书法竟然那么好,不过想想也释然,这古代的官员哪个不会点文墨?随便一个秀才的字估计都比后世的书法家强太多。
一侧的墙上挂着一幅四条屏,每个条屏上行书一句话,字体清秀隽朗,极是好看。
向枫逐个读着条幅上的字,只见上面写着:“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落款注明:阳明先生语录,董其昌敬书。
向枫知道“阳明先生”指的是明代文武第一人王阳明了,也知道明代有个大书法家叫董其昌,却不知和眼前这个书者是不是同一个人——难道是董冲家族中人?这个念头在向枫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小姐!小姐!”
向枫正仰头凝神看着条屏,忽听到外面传来呼叫声,他连忙转过身来,忽然后背撞着了什么东西,猛听得哗啦一声脆响。
向枫一看,只见一位十四五岁衣着华美满脸怒容的女孩就站在他身后,再往地上一看是一摊水渍,满地都是瓷器碎片,几条金鱼在地上蹦跶着。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注意到身后有人……”
向枫连忙道歉,心里猜想方才听到有人喊小姐,眼前这女孩肯定是董冲的家人了。
“你个无赖羔子,看你偷偷摸摸的就不是好人——赔我的金鱼!”
那女孩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挥手一巴掌就扇了过来,向枫一闪就躲过了。
“好你个无赖泼皮,还敢躲!”
女孩又飞来一脚。
向枫心一横,索性不再躲了,把身子一侧,让那女孩的脚结结实实地踢在自己的大腿上。
“啊哟——你个臭无赖,竟然不躲,故意让我把脚踢疼——哎呀娘诶……”
女孩蹲在地上,抚着她那只玉足叫了起来。
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孩进来了,厉声喝问向枫是谁,随即喊起人来,又走过去把之前那女孩扶了起来,口中称呼她小姐,还问对方欺负她没有。
向枫也不理会,对先前那个女孩说道:“实在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这鱼还是活的,我帮你捡起来放到水里吧?”
“你个臭泼皮,谁要你假惺惺的——你那臭手不要碰我的金鱼!”
先前那女孩见向枫正弯腰捡鱼,她一步跨了过来,双手提起衣裙,几脚把那几条金鱼踢向大门外。
可怜那几条金鱼在地上翻了几个滚就一动不动了,有的还被踢破了肚皮。
“宛儿,你又在胡闹什么?!”
董冲从厅堂后面走了进来,一看到眼前的情景,顿时板起脸来呵斥了一声。
“爹!这个臭无赖,他欺负我,他把鱼缸打坏了,把我的金鱼全弄死了……”
那女孩抢先向董冲告起状来,原来她是董卫使的女儿。
这时,外面进来了几个家仆,董冲吩咐他们赶紧把厅堂打扫干净。
向枫一脸歉意,趁着机会向董冲解释了原因,说愿意赔偿损失。
“赔什么呀?几条金鱼而已,再说你也不是有意的。”董冲的面色转和了,随即又介绍道:“向书办还不认得吧?这是我的小女小宛,从小就骄横惯了的,你莫要介意……”
“爹爹!你还护着这个臭泼皮——”
那董小宛气呼呼地冲着董冲嚷了一句,一张俏脸憋得通红。
向枫暗自好笑,突然一愣:这丫头叫董小宛,难道是历史上有名的“秦淮八艳”之一的那个董小宛?后来又一想:年纪不对!那个董小宛生活在明末清初,绝对不是这个,应该是同名同姓而已。
董冲训斥道:“什么泼皮泼皮的?他叫向枫,是衙门新来的书办,曾经救了你孟叔叔的命,也可以说是救了你爹爹的命。宛儿,你如今是越来越粗野了——咦?你不是上街去了么?来前厅何事?”
董小宛撅着嘴巴道:“我和鲜儿上街买了金鱼回来,正要把金鱼放进池子里去,见他鬼鬼祟祟在这里东瞄西望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我就偷偷走到他身后,谁知他……”
向枫解释道:“董小姐,我只是在欣赏书法……”
“哼!你个土冒还懂书法?估计连字都认识不得几个——你读读看,这上面都写了些什么?你要是把面上的字认齐了,本小姐就饶你这一回。”
董小宛似乎找到了对付向枫的办法,一脸不屑地看着他。
向枫有些哭笑不得。
董冲这次没有制止女儿,反而笑着问向枫道:“你通晓这条幅里所写之字的来历?”
向枫本来是不打算理会这个刁蛮小姐的,但听到董冲这么问,只好把那四句话读了一遍,接着道:“这是我朝心学大师王阳明先生的‘王门四句教’,前两句是立教之本,后两句是修心之法。阳明先生一生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实在是我大明朝第一人。”
董冲颔首道:“嗯!阳明先生近乎圣人,如明月在天,是本官万分敬仰之人,亦是本官之楷模……高山仰止,本官未得其万中之一啊!”
向枫道:“大人文武兼备,勤政爱民又修身律己,深受军民爱戴,可是蕲州百姓的保护神啊!”
董冲听了哈哈一笑:“保护神?这词用得好!本官是武将,驻守蕲州,当然得保一方平安。”
“哼!马屁精!”一旁的董小宛嘟囔了一声。
董冲饶有兴致地指着条屏问向枫道:“向书办年纪轻轻,倒有几分见地——那你再看看,这字写得如何?”
“好字呀!”向枫脱口而出,“这手行书写得飘逸洒脱,一看就是大家之手,董其昌先生的字在我们大明那是冠盖绝伦的。”
董冲面带意外之色,说道:“不会吧?这是族里一位侄辈写的。他的字,虽说在当地小有名气,但年纪尚轻,且无功名,向书办难道也知晓他?”
向枫脸一红,没想到日后大名鼎鼎的董其昌当前还那么年轻,只得硬着头皮道:“书如其人。正堂上董大人的那副隶书对联写得庄重古朴,是大人为官为人之写照。这董其昌先生的字俊美飘逸,功力不凡,他日定会功成名就。恕在下大胆说一句,这董先生日后的成就,不在大人之下。”
董冲“哦!”了一声,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
看着向枫在爹爹和她面前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董小宛顿时又火了,冲着向枫嚷道:“你个臭跑腿的,除了拍马屁还会什么?别以为认得几个字就在这里卖弄,今天要不是我爹爹护着你……”
董冲喝道:“宛儿,你再说无礼的话,小心我又关你半个月。”
这句话似乎很有效,董小宛嘟囔几句后便不敢再说话,在丫鬟鲜儿的劝说下悻悻离开了。
董冲将签署好了的公文交给向枫,嘱咐他以后有事可随时来家里找他,向枫躬身告退便离开的董宅。
在回去的路上,回想那位董小姐的蛮横劲,向枫不禁暗自摇头。他一直以为古代的女子都是温良恭顺的,其实不然。他突然想起了高玲,觉得高玲的性子和那董小宛有点像,但又完全不一样:高玲是有理的泼辣,而董小宛则是无理耍蛮。
此后一段时间,向枫又因公务去过董冲家两次。
在第二次去的时候,他又看到董小宛和那个叫鲜儿的丫鬟,两人蹲在院子里的一角说着话。
向枫跟着家仆径直往厅堂方向走去,董小宛见到他后便站了起来,喊他站住。
向枫的头皮有些发麻,他可不想跟此女有任何纠缠,但又不得不停下脚步。
董小宛和鲜儿走到向枫跟前,鲜儿的怀里抱着一只小白兔。
只见董小宛头戴额帕,鬟垂双肩,身着素色襦裙,外套一件绿色小袄,粉脸红唇,模样倒是俏皮可爱。
那只兔子眼睛半开,口角流涎,皮毛凌乱,一看就是病了。
董小宛横眼问道:“喂!我问你,听说你和孟明叔叔是拜把兄弟?”
向枫道:“是呀,承蒙孟大哥看得起!”
董小宛杏眼圆睁:“哼!你算老几,竟然和孟叔叔称兄道弟——想要我也喊你叔叔,门都没有!”
向枫微微一笑:“在下哪敢让小姐如此——你喊我‘喂’就行,我晓得小姐一般都不这样喊别人的,所以这个‘喂’,是我的专用称呼了。”
“你——”
董小宛横了向枫一眼,一时倒也找不出话来刺激对方。一旁的鲜儿抿嘴笑了一声,也被她的小姐狠狠地横了一眼。
向枫微一躬身,准备走开,他看了那兔子一眼,随口道:“这兔子病得不轻,赶紧用药吧,不然就没救了。”
没想到董小宛听了后又将向枫拦住,大声问道:“你怎个晓得的?它得了什么病?如何用药?快说!”
向枫对兔子的了解不比对眼前这位董小姐的了解更多,但他那个年代的年轻人养兔子的很多(他曾经的女友就养过),所以多少也知道些。
“这兔子……”
“它叫雪儿!”
向枫刚开口说话就被董小宛打断纠正了,暗自笑了一声,接着说道:“这雪儿不停的流口水,估计还厌食和拉肚子吧?”
鲜儿“嗯!”了几声,连连点头,一双期待的眼睛紧盯着向枫。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它应该是嘴里生疮感染了,得用药。”
向枫轻轻翻开兔子的嘴唇,果然看到它的口腔里有豆大的水泡和烂斑。
董小宛急切问道:“那要用什么药——你快说呀!”
向枫想了想后说道:“就用黄芩粉吧,每天早中晚,在雪儿的伤口上撒三两回。另外,用艾草和熏香经常将它睡觉的地方和周围之物都熏一下,这样可以杀菌消毒,雪儿以后就不会得病了。”
“你怎懂得这些?你是兽医?”
董小宛满脸狐疑,但在心里早已把向枫说的方子暗暗记牢了。
向枫笑了笑道:“我不是兽医,碰巧晓得罢了,你要是不信我也没办法。”
向枫朝董小宛略一躬身,转身朝厅堂方向走去。
“喂——那个……本小姐且信你一回,要是你的法子没用,我跟你没完!”董小姐在后面大声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