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綎押解缅甸俘虏还有一段日子到京,向枫看这几日无事,便带着闻敏去看了朝廷赏赐他的住宅——一处位于城西的三进院落,住宅空间很大,看着有些年份了,院内亭台水榭错落有致,环境也幽静,只是长期无人管理有些颓败之像,还有一股莫名难闻的味道。
闻敏站在院子里打量几眼后便直摇头,说不太喜欢这里,远没有黄州的住所好。
向枫也不喜欢这里,但还是要住下,像他这样在外手握重兵的武将,如果不将家人安置在皇帝的眼皮底下,那是要招猜忌的。他准备找人来好好修缮一番,再将黄州孟菊她们也一起接过来。
向枫安排好住所修缮事务后,也就懒得去管了,打算和闻敏到处逛逛。可未曾想到的是,他到京城且受皇帝和两宫太后召见的消息迅速传遍,这几日前来会馆投帖拜访的人络绎不绝,有政界,有军界,亦有商界和各路名流,争相过来结识,弄得他根本出不了门。
向枫如今是一方大员,自然知晓不能与官员过多接触的规矩,不然即使皇帝理解,恐怕那些言官也会参上一本,故对来访之人大多避而不见,只有选择性的接待了一些人。
头一个接待的是吏部尚书孙丕扬,此人为官既清廉又严格,声望隆盛,向枫自是不敢怠慢。
孙丕扬年逾花甲却极为健谈,他不厌其烦地与向枫阐述自创的铨选官员的掣签之法,说此法不仅得到朝野认可,就连圣上也赞许有加,要向枫在军队中可一并推广。
向枫之前在云南,陈用宾曾和他谈及过吏部这“掣签法”,故有所了解。
为了防止他人为职位安排走后门托人说情,孙丕扬将全国分成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四大区域,在竹签上写着任职地名,让通过考核有资格参加候选的官员自己抽签,朝廷按签委任——真是好坏听天由命,谁也没脾气。
向枫当初对这“掣签法”感觉有些好笑,今日听孙丕扬这么一说,还真觉得是那么回事,可以一行。
都说朝廷要“辨才任官”,可何为“有才”?何为“无才”?都无非是人言而已。比如有人在官场上人脉广,自然夸他有才的人就多了;又比如有人攀了高枝,对方仗着权势昧着良心说他有才,你吏部是听还是不听?可见这有才无才只是个说法而已。
同样任职知府,在富庶的江南和苦寒的西北就有天壤之别,根本就是那些官员愿不愿意去的问题,实在和有才无才没有太多的关联。
即便一个官员有真才实学,因无关系而被委任去西北偏远之地任职,恐怕他也会怀着一颗被贬之心而去,那份才气因为委屈而不想用在政务上了。
所以说,在同等条件下,这“掣签法”不失为一个公平的选择——只怪自己手气不好,谁也别怨天尤人。
不过,这“掣签法”也只是对一般官员有用,皇帝拥有任免官员的绝对权力,他要用之人是“掣签法”无法限制的,孙丕扬再有能耐也无可奈何。
李化龙来了。
朝廷已任命李化龙为辽东巡抚,他还未到任,听说向枫在京城便匆匆赶了过来。
两人一番寒暄后,考虑到要带兵去朝鲜,向枫便问起了辽东的情况。
李化龙告诉向枫,辽东总兵李成梁当年杀死泰宁部落首领速把亥后,速把亥的儿子把兔儿和炒花占据了辽阳以北,并勾结土蛮、朵颜、福余等部落对抗朝廷,辽东总兵董一元已有防备,他此次到任后准备先解决泰宁部落。
李化龙口中各部落均是蒙古后裔,他们打着黄金家族的旗号四处兼并,还时不时的进犯大明边境。
洪武之初,明军深入大漠犁庭扫穴打击元朝残余势力,但无法让其完全臣服。永乐时期虽也出兵,但收效甚微。明英宗“土木堡之役”后,明廷对蒙古人产生了一种恐惧心理,只要对方不惹事,在互市或其他利益上就予以最大的满足。
明军无力北上,残元各部势力也无力南下,朝廷在北边投入了大量的人力和财力以抵御蒙人,辽东就成为一个重要前线。
向枫听后一笑道:“都是些小部落,成不了气候的。”
李化龙听得一愣,说道:“向老弟,可不能轻视他们,自土木堡之变以来,朝廷将蒙古视为最大之敌。蒙古各部落连年犯边,这多年了,朝廷尚未真正取得决定性胜利——蒙患不出,朝廷不得安宁啊!”
“嗯嗯。于田兄所言极是!”
向枫连连点头。
“的确不能让蒙人坐大成患,这次有于田兄镇守辽东,想必他们不再敢轻举妄动了。”
“这可难说啊!”
李化龙叹了口气。
“整个蒙古诸部,除了三娘子的土默特部,其他哪个部落都不是省油的灯。那个察哈尔的小歹青,听说极是凶狠,又贪婪无比——这察哈尔东迁后,竟是越来越张扬了,不可不防!”
嘉靖年间,当时的察哈尔汗惧怕被俺答汗吞并,率十万族人东迁至大兴安岭东南边,这是历史上罕见之事。它的东迁,使蒙古内部有了大的变化,也是后面女真人崛起的基础,使得明廷要花费更多的力气去防御,疲于应付。
向枫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问道:“于田兄,建州女真族,有个叫努尔哈赤的人,他如今是个啥情形?你晓得么?”
“晓得啊!此人如今在辽东一带很有名气,董总兵也在信中提及过他,说他原本是宁远伯的养子,能征善战通晓兵法,如今他兼并了女真五部,自称贝勒,对朝廷十分效忠,被任命为女真部都督了——你问他干嘛?”
宁远伯便是李成梁了。
向枫笑了笑道:“没什么,我也是无意中听说此人——于田兄,倘若这努尔哈赤日后统一了女真,你说,他还会忠于我大明么?”
“这个......”
李化龙一时语塞,随后道:“记得当年校试,老弟曾说过女真人将会对我朝形成威胁,可是指的此人?”
向枫点了点头。
李化龙道:“我还未去辽东,对那努尔哈赤了解不多。朝廷如今正依仗他对付察哈尔部,加之此人又一向忠心,应该不至于吧?不过他的子孙就难说了!”
向枫道:“新生力量的战斗力和影响力往往极强,破坏性也极大,女真各部一旦统一,势必会勾结蒙古共同对付我大明——养虎为患,不得不防!”
“老弟言之有理!我也有此忧虑。”
李化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道:“京城里流传,东北的鹿鞭大补,说是努尔哈赤派人带着车队往那些高官家里送,看来此人是真有些野心呢!”
向枫笑道:“鹿鞭好吃,只怕是难以消化反伤其身!”
向枫本打算将他将带兵去朝鲜的事告诉李化龙,不过朝廷还未颁旨,怕有变故,也就没有说了。
李化龙离开后,已到傍晚了。葛栓来报告,说会馆门口有个大胖子一直在候着,说是向枫的旧识,无论如何也要见上一面。
向枫问是何人。葛栓说那人只说他姓曹,别的啥也没讲。
“姓曹?”
向枫听得眉头一皱,自己也没有姓曹的旧识啊——他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该不会是他吧?便让葛栓带进来。
没一会,一个走路直踹气的四十多岁男子跟着葛栓一起进来。
向枫一看,果然是当年带他们几个去张府的曹郎中曹子祥。这多年了,除了脸色憔悴些,曹郎中的体型还真是一点也没变化——胖得相当稳定。
向枫连忙抱拳施礼:“曹郎中,果然是你!好久不见了!”
曹郎中这才看清面前之人便是当年参加校试的小老乡,如今已是一品大员了,连忙参拜道:“鄙民曹子祥叩见向大人!”
向枫连忙扶了,说道:“曹郎中,不必行此大礼。”
曹郎中口中称谢后道:“向大人,莫要再喊郎中了,曹某如今是一介草民。”
向枫听得一愣,问道:“曹兄,如何这般了?”
“唉!”
曹子祥叹了口气道:“当年朝廷清算张太岳,有人说我是他同党,参了我一本,万历十四年,被革职为民了......”
“哦!”向枫不禁有些同情起来,“那你如今……”
“所幸还有些祖业,我便没回湖广老家,就在京城混日子,如今家产也被我变卖光了,眼下的日子难熬......”
曹子祥说着眼圈都红了起来,他吸了吸鼻子,看了看门外,又看了看一旁的葛栓,抖索着从怀了掏出几张银票来,双手送到向枫面前。
“向大人,这是我变卖家业所得一千两银子,实在是少了点,不过已是倾尽所有了,请向大人笑纳!”
向枫露出一副古怪表情,问道:“曹兄,你这是何意?”
曹子祥表情有些尴尬起来,说道:“向大人如今圣眷优隆名满天下,恳请能帮忙说个人情,让在下能谋个一官半职,不然一家老小都要饿死了......”
曹子祥说完呜呜哭了起来,脸上的肥肉在他抽泣的动作下晃动着。
都快饿死了,那咋还那么胖呢?估计曹子祥是那种喝凉水都长肉的体质吧!
向枫并未接过银票,问道:“曹兄,你之前在官场多年,想必也有些熟人,为何今日偏来找我呢?”
曹子祥抹了一把眼泪道:“实不相瞒,找了,没用。昔日那些称兄道弟之辈,今日见我都躲着走。唉!那些人,不落井下石就谢天谢地了......向大人,你我是湖广老乡,都说你急公好义,你就收下吧,莫要嫌少!若是谋得官职,在下还会孝敬你的!”
“是么?”向枫冷冷一笑,“你如何孝敬?贪赃枉法么?”
“不敢!”
曹子祥吓得一哆嗦。
“在下是个老实本分人,原先在户部任职,可没贪过半厘钱......”
“你将银票收回去吧,我是不会收你钱财的。”
“啊!这......”
曹子祥拽着银票站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向枫又道:“曹兄,我问你,你因受张太岳牵连而被革职,心里怨恨他不?”
“我……从未怨恨过!”
曹子祥顿时精神一震。
“张太岳是我大明人臣第一,所做作为皆是为了大明江山,曹某有幸得其耳提面命之教,可谓良师益友,何来怨恨之说?再者,受张太岳牵连之人甚多,也没见几人事后怨恨过他,曹某虽不才,可不是忘恩负义之徒!”
“嗯。如此说来,曹兄还是讲感情之人!”
向枫点了点头。
“这样,我让你见个人吧,你俩可是真正的旧识——不过,你可以跟他畅聊,却不能对外透露半点风声。”
“啊……”
曹子祥面带惊讶之色,不知向枫让他见谁。
向枫让葛栓去将顾修叫来,又让曹子祥赶紧将银票收了。
没一会,顾修进来了,见到曹子祥后,两人不禁愣住了。
“懋修老弟?”
“曹兄!”
曹子祥当年是张府的常客,和张懋修自然熟稔,自张家变故后一别多年,没想到今日在此相见,自然感慨良多。
“你俩好好聊,我先失陪了!”
向枫知道自己在场对他俩有影响,便带着葛栓出去了。
半个时辰后,曹子祥终于出来跟向枫告辞。
向枫再次要他不要对外人谈及张懋修的事,又说方便的时候,他会帮忙谋官之事的。
曹子祥连连点头答应,千谢万谢后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