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武屠龙 第1章 寄奴曾住

作者:白慎行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4-04-10 06:3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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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草树外,寻常巷陌中。

东晋京口城,今日元宵佳会。

入了夜,长街之内、官营的铁铺门前,只见游人连臂,团团围看着炮竹、铁火的表演。

人群里,挤着一条窝窝囊囊的大汉。

那汉子佝肩缩背揣着冻手,身长可有七尺六寸;黑夜里不见眉目,身上麻葛粗衣,反常凉快。

早一柱香看到他,粗衣外面还套着磨的发亮、毛掉干净的皂裘袍。

那汉子手气不好,一柱香前,袍子已是输给赌坊了。

“刘寄奴!郡守传你!”

一个小吏扒开人群,揪出那汉。

汉子姓刘名裕,家中却不富裕;

贫贱的父亲给他起了个贫贱的表字,称呼他“寄奴”。

“寄奴”者,意为寄养之奴。

父亲是个东晋平民,兵荒马乱的,娶妻本来不易——

儿子落地了,老婆克没了,气煞刘爹,迁怒儿子。攒钱再给刘裕娶了继母后,更是以奴仆看待这前房儿子。

寄奴就寄奴吧。

乱世人不如犬,可以苟全性命,已是老天恩赏。

话说这京口城,是东晋一朝丹徒郡的首府;连年战乱,各州县破败不堪,京口也无例外。

前任丹徒郡守,是个快致仕的老头子,爱惜还巢前的破烂羽毛,丁点儿不干贪墨的事情。京口郡治之中,管盐、管铁的肥差吏职,因此都推寒庶子弟担任。

赶上刘裕自幼被刘爹撵进城中厮混。

此人无德无良,小时候踹瘸子骂哑巴,长大了刨绝户坟踢寡妇门。他有膀子用不完的力气,更兼性情慷慨孟浪,吆五喝六之间,拢起来一杆子游手好闲的碎催:

坑蒙拐骗,一来二去,在县里竟然积出来一点恶名。前任郡守着急平平稳稳地退休登陆,因此亲手把这位没钱、没势、也没背景的铁吏推了上来。

“老刁在哪儿?”

刘裕掰开同事的手,喝嗤一声,低头吐出一大口浊唾。

“使君在官衙等你。”

京口城里,稍显恢宏一些的建筑有两座。

一座是郡守办公的官衙,另一座是郡守安居的府邸。

“他妈的,年前年后一趟一趟折腾我。大正月十五的,老刁不去忙着和小妾们游戏,又传我干甚!”

官衙里,二官头戴冠冕,论道谈玄;堂前还有个枯竹般的瘦子,坐在破烂的蒲团上,抱一把琵琶,且弹且唱,佐以助兴。

一官头上,戴着两个梁的进贤冠,另一位年轻官员头上的冠冕,却只有一个梁,想来是官阶有异,高低不同。

奇怪的是,年长的官员却对年轻官员热情异常。

年长者连连笑道:

“稚远,老夫要恭喜你高升秘书丞啦。年少有为,你这前途,不可限量!”

年轻人只是端杯啜了一口清茶:

“全赖祖宗门荫罢了。我王谧才浅德薄,官场路长,此生能有叔父的一半成功,也就知足了。”

“令祖君(王导),对大晋有中兴再造之功;尊父(王劭),更是学兼文武,一代朝中楷模。好贤侄,你年纪轻轻便高升了秘书丞,如今拔名郎属,日日常伴吾皇左右。羡莫羡,我刁逵只如风中残烛,到底你们是卯时的太阳啊……”

年轻人不耐烦地打断道:

“叔父谬赞了。王氏与刁氏世代交好,这趟回家省亲,父亲专门传来书信,千叮万嘱我在归京路上,绕路也要来丹徒郡探望探望新近上任的叔父大人。”

郡守刁逵连连点头,心里骂一声打秋风。

刁逵嘴里只道:

“明白,明白。既来荒境,贤侄一定多住几天,老夫好尽地主之谊……”

“铁吏刘裕,拜见郡守!”

说话间,刘寄奴叩首堂下。

“刘裕,上前来!”

刁逵吆喝一声,随即压低声音,发一声笑,道:

“贤侄且看,堂下那人,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王谧啜一口茶,心内沉吟不解。

刘裕瞥了眼堂前的瘦子。

竹竿名叫刘毅,弹得一手好琵琶,故而刁郡守留他在身边,做个解闷的亲兵。

那刘毅也负责营里院里的军马,是一名职务低贱的马曹。

马曹小官一脸苦相,和刘裕照个面,偷偷往堂上努了努嘴。

上了堂,刘裕又是深揖两躬。

这几天赌运不佳,无钱饮食,头重脚轻,险些一跤跪在地上。低着头,拿眼暗暗瞟那刁逵的喜怒:

刁逵的身板子正正直直,像条不扶自立的笤帚把子。好郡守,生的额方而广,面如满月;不苟言笑,真真不怒而威。

郡守桌旁的年轻人,自是丰神俊秀;王谧的目光,始终就没沾过寒酸窝囊的刘裕半点儿。

两官一北一西,围坐一条长桌,桌上摆放双陆棋局,二人只是喝茶,却未对弈。

堂上北墙,郡守头顶,高悬一块五彩大匾;上书四字,清正廉明。

长桌上的棋盘靠近刁逵手边。桌子太长了,刘裕、刘毅二人在另一头,隔的很远。

“刘裕,吏袍又赌输了?”

“回大人话,洗了,没干。”

刘裕咬牙陪笑。刁逵随意在棋盘落下一子:

“过来手谈一局。”

棋盘上,郡守每落一子,刘裕都要挺着低血糖,摇摇摆摆从远处跑过来,跟着落一子。

刘裕落子后,守在长桌边,见到郡守捂鼻怒目,只得再次从太守的身侧,摇摇摆摆跑回远处墙角侍立。

郡守每一棋都不急落子,气定神闲,只顾悠然与王谧讨论家国大事;

这当儿,刘裕只得微微弓腰,低着脑袋,就这么垂手在一旁罚站。

年前到年后,每天都如此折腾刘裕这一次。

刁逵每次计算棋路,有时半个时辰起步:

大人物举重若轻,举轻若重。

“刘毅。”

“在!”

刘裕答话。

“你是赌昏了头,听不懂人话吗?这样怎么干好铁铺的工作?本官叫的是刘毅!”

“在,在!”

瘦子慌忙抬头,挺身从蒲团上站起来。

“今日王谧使君莅临府衙,你来献上一曲。把嗓子也清一清,王使君是将门的虎子,唱首提气的歌来。”

刘毅坐回蒲团,旋即又低下了头。轻轻拨拨五弦,调正音色;左手柔柔地捺住弦身,右手一放一擞。

歌喉清迈,马曹小官,缓缓唱道:

“朔漠皆杨柳,春风隔玉门。

紫岫封白雪,黑塞掩黄岑。

目送三秋雁,手挥五弦琴。

东徙西戍日,南腔北调人。”

“备虏防窥塞,整甲例巡边。

久戍无粮米,相逢乏酒钱。

沙多良夜少,关高大雪寒。

忽然皴厘髭,须臾过少年……”

刘毅停了弦,抬头,和王谧对视了一眼;马上再低下头,抱了琵琶,不言不语。

低血糖的刘裕,忙着在大堂两边奔跑,郡守的心思也不在歌词上。

快晚饭时,抱着琵琶的刘毅告退了,刁逵吩咐下人,回官邸大排筵宴,今日必与贤侄共醉。

刘裕也告退。

“你可不许走啊!一局未了,你就在此钻研棋路,待本官入夜后,与你有始有终!”

刁逵拉着王谧吃饭去了,刘毅扭头看,刘裕却还在大堂罚站;这小吏,烦得心乱胆麻,累得汗流浃背。

席间,王谧忍不住好奇询问郡守,问那刘裕得罪何处,为何如此调理这小子。

刁逵一笑,道:

“这前任留下的铁吏,忒没规矩。老夫新来京口,仍然把冶铁的大事交给他,每月报账,这蠢物不动脑子……”

“前任郡守是在朝廷里见了罪,被打出京城,安置在此等着退休的,害怕落人口实,自然不敢,也不能。我近来一直敲打这铁吏,他眼里却根本没拿我当回事儿。京口是丹徒的郡治,此地盛产铁矿,这几日便要从这小吏头上,凿出来万数大钱。贤侄在京城交际广大,少不了挑费;老夫虽清风两袖,却也想为你尽些绵薄之力……”

王谧不再回话,举低杯口,敬了一小口酒。

说这刘裕,就这样连站了一冬月的蹩脚军姿。折腾下来,每天困倦,一上秤,瘦了十来斤,脱了衣服,嶙峋骨骼,皮是铜色的,脸是煞白的。

郡守有闲心,刘裕没有耐性。

每天如此,晚上,郡守下班前后传他前来,日落了也不放了他归去。

刚才那局双陆棋没有下完,郡守又是留下言语就离开了;刘裕却不敢走,疲累不堪后,一屁股倒在破烂蒲团上,困顿着强撑等待。

等刁逵招待过晚饭,王谧执意到驿站安歇。

郡守带着酒意,步行回了官衙,棋局继续。夜深了,大官哈欠一来,终于饶了刘裕。深一脚,浅一脚,麻了双腿,等小吏摸索着回家,时间已然夜半。

家门口,早已坐着一段竹竿。

竹竿扔过来一个凉馍馍,刘裕头晕眼花没接着。

捡起馍馍,吹吹土,掰开了直往嘴里塞去。

“矬货。”

刘毅讪骂一声:

“糊涂打算装多久?不打算干了?”

小吏让饼渣呛了肺管,边咳边道:

“祖坟冒烟,去年刚当了这铁吏,每月这几斗米,吃也够了;偶尔赌上几把,也不耽误。怎能不干?”

“把馍馍咽了再说话吧,跟他娘含个袜子似的。”

刘毅锁着眉头:

“你不贪,又不上供,又不辞职。吏虽不是官,也在官场混。和光同尘,你懂吗?在街上赌输了可以耍无赖,而在那边——官场也是赌桌,可是进了这牌局,赢不了就是输,没有缩壳当王八的道理。”

“竿子,少他娘教育我,道理我比你懂。小时候在街面上混,混的够了,混的烦了,我现在就想安安份份做个踏实人。出了正月,求那老屌把我拨楞开,就是让我打个更、巡个街,这也比每天担惊受怕要强。你虽不是本地人,也来京口和我耍了这么多年,你心里没数吗?这两年朝廷生乱,丹徒五年,换了六个郡守,退休一个,死了四个。是,刁逵是豪门,豪门就倒不了吗?上不上供又如何?多少钱算有?多大官算大?老子不稀罕那些个……”

刘毅咔咔扯着自己干瘦的手指,骨节咯吱吱响动着:

“数算数算,我随军来京口驻马,和你相识到今天,确是有些日子了。刘寄奴,营里和衙里,大家伙念你急公好义,兄弟们不忍看你被祸祸死,硬凑出来了一吊大钱。恩仇别过夜了,吃了馍馍,再见一趟老刁吧——讲讲情,能调就赶紧从铁吏的位子上调开,不要再干那碍眼的事情了。”

刘裕接过大钱,拨拉了拨拉钱串子,苦笑一声,又把钱串轻轻扔回刘毅手中。

“盐铁是多肥的差事,要不是前任郡守着急退休怕被抓了小辫儿,他怎么也轮不上你小子——郡里的大户们都盯着呢。搁我,早他妈上送下给的把这座京口城捋顺了……你啊,你他娘烂泥扶不上墙……”

刘毅又道:

“刁郡守新来丹徒郡,刚到就遇见你给人家上眼药。把你调开不难,他要的是收你当一条听话的狗,否则便要用你立威。郡内不管有什么风吹草动,都是给那些高门子弟看的……”

擦干净嘴边的馍馍渣子,刘裕没进家门,返身直往郡守府邸而去。

长街寂静,看社火的人们都散了,瞅不清路,摔一个大马趴,搞的浑身泥污。

叩响门环,刘裕见了生人便笨嘴拙舌,只是把怀中一吊大钱,狠狠塞进门房老头儿的手里。

门房看看狼狈的刘裕,哈哈大笑不做掩饰:

“小刘啊,我家郡守早就说了,你干着郡里油水最大的吏职,怎么住的却离官衙官府如此偏远?以后你少不了每天晚归,还是自己预备一盏灯笼。使君让你最好在郡城中心置业,和他住得近些,也就不用如此折腾了。”

转过天来,又遭一顿折磨。

没等天色黑了,趁着下完一局棋,刘裕从衣袖里掏出五贯大钱——

那是他两年积攒的俸禄,也是从赌桌上劫后余剩的辛苦钱。

刘裕从墙角摇摇摆摆跑至郡守身边:

“刁使君,我听说了,过几天是您家公子的寿辰,没什么好孝敬的,这是我们铁铺里的一点儿心意。我实在是干不动官铁的工作,失职过甚,求大人把我另派他所……”

刁逵闻言呆了,不顾形象,惊的张大了嘴巴。

耐着性子将了一个冬月的军,这蠢蛋是真傻,是假傻?

我想收你当狗,伺候地我开心,留你两成公款也不在话下。

你反过来拿我当叫花子?

那就明着来吧。

你有种。

那一天,郡守大怒。

刁逵拎起那几贯五铢钱,抡圆了扔在刘裕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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