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武屠龙 第2章 深牢怒焰

作者:白慎行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4-04-10 06:3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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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夜别过刘裕,竹竿刘毅绕道去了城南酒馆。

天冷的紧,西北风趁夜吹。

他打了两角酒,提了半斤熟羊肉,顶寒风来到城中驿旅。

街无灯火,冬月晦涩;深一脚浅一脚,来了驿站,已然夜半。

推门进去,驿卒披衣相迎。

刘毅沉声道:

“京城的戌卫一整个正月都在警戒,连日发往各州郡的军书不断;驿马勤喂着些,这几天不稳当。千万把牲灵照料好——但凡冻死饿死一匹,我拿你们填命!”

“是,是……卑职不敢懈怠。”

驿卒慌忙回应。

“王使君在哪间旅舍下榻?”

“二楼第六间,南向避风那间便是。刚刚伺候了王使君盥洗,灯还亮着,使君似在看书。”

“大家辛苦。”

刘毅拍了拍衣上土尘:

“我带了些酒肉,都是郡守大人恩赐,我一人吃不尽,又没有家小。弟兄们拿去打个牙祭吧。”

二楼旅舍,马曹小官并不叩门;刘毅下拜门前,枯瘦的身子里发出洪钟声响:

“故晋左光禄大夫、边将刘镇之子,丹徒太守营中马曹,卑职刘毅,表字盘龙,请见使君!”

门中不应。

“故晋左光禄大夫、边将刘镇之子!丹徒太守营中马曹,卑职刘毅,表字盘龙,请见王使君!”

门中仍不应。

门外瘦汉,面无表情,仍然高声嘶吼,唬得左近投宿客子们纷纷从房里探出脑袋看傻子。

刘毅旁若无人,再再呼喝道:

“故晋左光禄大夫、边将刘镇之子!丹徒太守营中马曹!卑职刘毅,表字盘龙!刘盘龙请见王使君!”

良久,门内传来王谧的慵懒声音:

“本官一向不识得什么‘光禄大夫’的公子,更未曾跟什么小小马曹打过交道。”

“使君在上,晚间官衙里调弦弄乐、刁府中倒酒看茶的,正是卑职!”

房门慢开。

王谧微笑道:

“好小子,好大胆,敢来搅本官的清梦。”

“使君明烛耿耿,书声琅琅。卑职竖着耳朵,仔细拜听了一会儿您读的书,依稀是屠龙术派?卑职听的欢喜,寒天里,腔子都热乎乎的。”

秘书丞脸色舒缓:

“府衙中,你所唱歌词,不俗。”

“使君过奖。这歌词是那当年北府军中戎幕尉佐的拙作,卑职恰能记得——卑职家中世代从军,当年淝水一战,家父领兵南阳:大战之初,边军一箭不发,拱手而弃长江天险一十四城;我父率部死战不退,终而马革裹尸,血洒江北。我蹉跎边地,后来流落行伍,一把琵琶供人狎亵,至今也有十年。”

话音听不出心绪起伏,刘毅目中阴鸷,眸子里更看不见感情波动:

“王使君,我打听过,您也是将军的儿子。京口城外长江淌过,那江北边,东西淮泗,无名之冢二十万座,埋没了多少忠臣良将?小人怀里的五弦琵琶,是我父亲当年传弹军令、鼓激士气的,如今竟成了贪官小人打发时间的玩具?”

烛火下,王谧眼睛始终不离书卷,只是把食指竖在唇边,缓缓道:

“莫谈国事。本官位卑言轻,也没什么能帮到你的。如无大事,且回吧。”

刘毅并不回身,轻声道:

“卑职不顾细谨,星夜相扰,准备了一桩大富贵送给您。”

王谧收了书本,不禁好笑:

“有趣。这两天都是好黄历,倒有不少人上赶着送我礼物……”

“使君乃琅琊王氏,名门之后,累世簪缨;父祖两代,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可小人也听说,使君本非嫡出,不得家中恩宠?”

王谧始终微笑,耳听失礼之语,竟不发怒:

“如何?”

“三冬以来,朝廷文书如雪片。卑职听多了风言风语:

新皇登基,朝政却被皇叔司马道子两父子把持。

司马道子荒淫逸乐,将权柄放心交给他儿子司马元显;元显才能庸钝,举措昏悖,更兼贪婪好杀,使朝臣侧目,人心尽失。

晋室内乱,不由得外生祸心——

使君是琅琊王氏高门,使君的同宗,那太原王氏家主王恭,如今官居荆州刺史,拥兵十万,虎视京城……”

“使君乃是天子近臣。如今风起云涌之时,大人在朝不得少安,在家没有爵禄可以继承;良机难得,使君一点儿不想有所作为吗!”

王谧面色如平湖,仍旧翻开书页,似听而非。

“京口产铁,又是长江的咽喉。此地多是流民,轻捷尚武;太平为农,乱世如狗,一旦给他们兵甲和马匹,稍加训练,就能拉起一支万人的队伍。王侯将相,本来无种;天下大乱,兵强马壮者,退能保一方安定,进则可奉天讨逆,整饬山河。”

刘毅一改伏低做小之貌,眼中杀气纵横,不加掩饰:

“丹徒郡驻兵八千,都被郡守吃着空饷,守军不过五百;这五百人,一半以上又是当年淝水之战时,北府军打剩的老兵,百战余生,个个以一当十。我做马曹很久,军中小校,皆我故交。那狗官日日引我在身边,使君信得过我,五七天内,看准时机,我便一刀了结了他。”

“时局如遭丧乱,使君领全境的锐甲,左,可挥兵北上,阻击叛军;右,可顺势而东,汇同使君的同宗王恭,清理君侧,诛杀权臣。最不济,结阵自保,还做什么秘书丞?不失为封疆大吏,裂土鼎食……”

放下书卷,笔杆碰落在几案下。王谧正色道:

“刘毅,刘盘龙。你的名字了,我牢牢记下了。刘盘龙,你说风起云涌——你能分清风向?你能看透云层?风也好,云也罢,如今风云未起,岂是逐鹿问鼎之时?”

刘毅急切冲上前来,拾起笔杆,皱眉道:

“使君见那下棋的铁吏刘裕,是我刎颈之交;我兄弟得罪刁氏,眼看进退不得。大人如只想敛翼待时,大可候风云而后动。只是……只是不宜错过英雄!”

袖了手,并不接过笔杆,王谧脸色铁青,道:

“凭你辈小人,大言不惭,能以英雄自称吗?今夜之言,若入了刁氏的耳,你小心有头睡觉,无头起床。”

刘毅挺直了竹竿身杆,双目锁死王谧的眼睛,斩钉截铁道:

“智过十人,为豪;勇过百人,为杰!当今天下大乱,使君枉学屠龙之术,只知推杯换盏,往来朱门之中——使君结交一百个绣花枕头,也不如今日识得刘裕刘毅!”

王谧沉默良久,忽然低声道:

“你走吧。我不是个习惯把双手藏进袖里的人,我清楚冷热;这双手该伸出来时,自然会伸出来的。”

刘毅将笔杆搭在几案边,抱拳长揖,转身便去。

“且留步。刘盘龙,我再问你一句:你这‘时日曷丧’一般的昏话,大逆不道,有杀身之祸。却为什么认准了来说给我听呢?”

“我弟兄们郁郁不得志,常年屈居人下——也就罢了;这刁氏睚眦必报,今番眼看要断了刘寄奴的活路。偌大一个京口,我还能去求谁!”

“您是高门显第的贵公子,不懂我这种蝼蚁——

翻身太难,我刘盘龙不会放过任何一根稻草。当日在官衙里,我抚琵琶唱曲时,见使君目光灼灼。你我二人,贵贱悬殊:但也算是同类。”

王谧摆摆手,放声大笑。

却说刘裕在官衙里挨了几个大嘴巴子,转过来还没有两个时辰,二三十个郡里兵丁,穿过萧条市井,佩刀带剑进了城中铁铺。

兵丁进时,明火执仗,出来时却都空着手,捕获野猪一般牢牢捆缚了铁吏。

刘裕并没有半分反抗,郡守将他投入了大狱之中。

坊间疯传!

郡中的铁吏勾结八千里外的荆州叛军,暗中打造刀剑,蓄意谋反;好在刁逵郡守及时将贼人擒获,真个明察秋毫,洞若观火!

这一日,王谧戴玉冠,着狐裘,一身便服,正在城中闲逛。

城门口人头攒动,王谧看到张贴的告示写着:

“经铁铺伙计指认,搜出刘裕所造刀十把、剑二十把,人证、物证俱在。大晋律令,谋反者三族诛灭:其朋党刘毅,擅盗驿马邮车,裹挟刘裕亲父、继母及弟,远遁而去;已通告各郡,画影图形,务必捉拿。刘裕,字寄奴,丹徒郡京口里人氏,贫家子,无妻。择日将彼千刀万剐、磔于闹市,百姓临观,尔其戒哉!”

那大晋州郡里的寻常监狱,都作迷宫一般建造。

外有高墙荆棘,内有四重分隔:女犯关押于最外层;小罪关押于内一层;大罪再靠里;死罪不分男女,押在最内层。

三年了,丹徒郡苦旱三年了,天公负气,未曾下过一滴雨、一粒雪。

刘裕入狱那天还没出正月,京口却下起了瓢泼大雨。

伴随着大雨的,还有一天一夜的怒雷;电闪雷鸣,风雨把蒙尘三年的京口城刷洗地干干净净。

死囚牢里,这夜单独关押一个人。

三百多斤的立枷,刘裕正被枷住脖子,身体半支半吊地站在牢房。

自从做了小吏,每日点头哈腰;现在别提低低脑袋,弯腰鞠躬都成了妄想。

刁郡守有德之人,新任职不久,就得上天垂怜,降下这一场甘霖。歌不尽功,颂不完德;只有客人王谧没有出席,刁逵大宴郡中文武官吏。

醉醺醺,歪扭扭,喝得兴起,从人搀扶着,郡守喜气洋洋,醉步走进了死囚牢房。

“刁使君,卑职不知所犯何罪,何以至此!”

“刘寄奴,你是第一天当人啊?”

郡守哈哈讪笑:

“以为弄了你,抄你家能搜出什么好东西,妈的。挖地三尺,只有那两个破柜子里的五吊大钱。是我错了,你是真傻啊?”

刘裕闻言,立时收起脸上的二分谄色:

“使君,卑职不解。”

“不对!你不是傻!你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是怂,是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摇摇手打发左右随从出去,郡守一把脱下冠冕:

“‘身处宝山而不知捡’,这句话说的好,好……好个屁。哪有不知捡的,不敢捡罢了。怂货,你不敢挣的油水,大把人排着队跪着求我。你想好好过日子,我就问你,日子是那么好过的吗?你想当个好人,我再问你,人是这么好当的吗?你想做好人,好啊,这次人都不让你做!”

左右无人,面前死囚,郡守不以为意;薅开假发,大方露出一个令人望而作呕的癞痢头,头上还流着腥臭的脓水。

“实话告诉你吧——”

郡守眯起双眼,鼻尖、嘴唇恶狠狠向人中挤在一起:

“明天就是你的死期。”

“我给你安排了一个好罪名,谋反。哈哈哈,谁能信,在我面前老实巴交只知摇耳甩尾的刘裕,谋反!哈哈哈。不信,他们也得信!”

“最后一宿了,带着立枷好好舒服舒服吧!”

刘寄奴目露凶光:

“我记得前几天有人跟我说,恩仇这东西,不能过夜。”

外面风声、雨声、雷声,一时并作,一个换岗的年老狱卒,听不见内监有人,打开门进来,正撞见光着脑袋的郡守。

老狱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郡守厉声问道:

“你叫什么?”

“小人叫……小人姓孟。”

狱卒战战兢兢。

“滚!”

囚徒怒的发抖,忽而面色又恢复如常。眼珠子转转火焰,刘寄奴冷静说道:

“刁郡守,祸不及家人。能否放我家人一马?念郡守大德,九幽之下,我仍不敢生怨作祟。”

“我错了,我还是错了。”

刁逵盖上假发,端端正正戴好冠冕;遭人勘破原型,刁逵的酒气已经醒了八分:

“刘寄奴,你不是怂,对不起,我误会了。你他妈就是傻!你爹,你妈,你全家,还有你的磕头兄弟,刘毅……他们一个也别想跑!”

郡守拂袖而去。

“英雄到此,他妈的未必英雄。”

刘裕苦笑一声,用余光打量了那刚接了岗的年老狱卒。

那狱卒犹自慌张不已,背着手来回踱步。

仰天而啸,一声大喝,刘裕道:

“孟大叔!刚才你尽数听见了!我被奸贼陷害,蒙冤入狱,论罪当斩。狗官睚眦必报,你点子背,撞见他生疮流脓的光头,你寻思自己能活过几天!”

“打开我周身枷锁,把佩刀给我,我去手刃这贼;你趁乱逃命去,还有一条生路。分不清形势缓急,明天戴着立枷,在此处痛哭流涕悔不当初的,就是你!”

二更天,风雨仍未停歇。

长街死寂,郡守家宅门口,汉子怒发冲冠,腰带后面夹了一柄官刀,静静蹲在墙角。

猛吸一口长气,汉子弹开身子,踩一脚上马石,借力翻进外院。

门房老头儿听见响动,打着灯笼,睡眼惺忪出来查探。大门关着,恍惚中,只见朦朦胧胧一个黑影。

老头儿壮起胆,提着灯笼凑近了,照亮一张怒脸——

不是刘裕,还能是谁!

门房三魂丢了两魄,急急哀求:

“不干老汉的事,只是那日不该出言奚落你……饶我残命吧!”

刘裕压着嗓子,阴冷道:

“老王八,你家大人的院墙真高啊。且低声。照实说话,那奸贼住哪间居室?”

门房慌忙小声回答:“内院西屋第四间。”

“灯笼自己留着,下辈子打。”

刘裕怕有变数,一刀砍死门房,提着尸首进去,将他扔进庭边的竹丛深处。

蹑步来在那西屋第四间房子,止有个妖艳妇人,搂着八九岁大的一位公子。

合该刁逵多活半个时辰——

原来当夜朝廷又来了公文,郡守并未归家;刁逵仍在官衙,批阅军书后,就近睡了。因此家宅中只有这少妻母子。

刘裕含着身子,偷眼往窗里瞅。

那妇人打开靠墙几个楠木木柜,内中满满当当堆着黄金白银。

妇人对小公子说:

“我的儿,这都是你爹给你备下的。我儿过两年大了,也要学你爹,多长本事……”

刘裕怒火冲天,一拳打烂大门,妇人只道有贼,不管不顾推开怀里儿子,捧了一把金条颤巍巍递过去,慌道:

“壮士,钱有的是,随意去拿;色也凭你!求求你,不要伤了我性命!”

刘裕破口大骂:

“你家狗官何曾饶了我全家性命!”

小公子自幼锦衣玉食,不知死活,几时见过外人有胆抬着头说话?

熊孩子抢上妇人身前:

“你是哪里来的下贱东西,敢闯我刁氏的大门!”

妇人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顾咚咚在地上磕头。

刘裕割取两个首级,看都不看柜里金银;劈手扯下丝绸做的一条窗帘,蘸了人血,在那居室墙上写下十六个大字:

当日蒙冤,入夜杀人

恩仇果报,方快我心

惹下泼天大祸,自觉难逃京口。提了官刀,径直杀向官衙;门前惊动五百守军,莫之能挡。

饷欠的久,也许是莫之愿挡。

忽然一声大喝,通缉令上远遁的刘毅,灯下昏黑,竟从官衙里跃墙而出。刘盘龙闯进京口守军重围,挥挥手,一个包袱扔在地上;小校们凑近去看,赫然是丹徒郡守刁逵的癞痢人头。

风从虎,

云从龙。

王谧刚认识刘裕时,刘裕本想当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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