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金楼,由汝阳王做东,宴请了长安城的两位将军,左龙武将军陈伏云,乃是大将军陈玄礼的亲侄子,还有一位是右金吾卫将军韦恭胜。
除此二人,还有才为长姐治丧的寿王,靖安司司丞李泌,大理寺少卿裴少卿,还有新晋的靖安司都尉张不良。
考虑到咸直公主才薨,万金楼里今日无客无歌舞,对于汝阳王来说关乎钱的事都是小事,只有掌柜上官念翘在大堂中央的舞台上抚弦。
今日万金楼里还待着一人,正是伤口初愈的陆北遥,这些时日他躺在汝阳王府里好药好膳好不舒坦,今日被汝阳王带着来万金楼更是意气风发。
人往往拥有了超出自身范畴的东西,才会迷失自我变得膨胀,陆北遥已经开始畅想未来的官途,如何受汝阳王器重,如何平步青云。他已经自我感觉脱离了底层,再不似那些苦投干谒的过江之鲫,他已经近水楼台先得月。
他欣慰那日选择了走回长安,这就是否极泰来,这都是命中该得的。
只是当穷酸味的他踏入万金楼,被满眼的奢华辉煌冲击,整个人还是无所适从,好在元真也随寿王同来,两位同窗得见自然是一番熟络闲聊,这让陆北遥缓解了拘谨,还品谈起了台上上官念翘的技艺,当万金楼的掌柜朝他们投来脉脉眸光,他陆北遥误以为是自己受到了佳人的青睐。
当汝阳王领着两位刚到的将军进楼,这陆北遥全然不顾元真话说到一半,晾着他径直迎上去拜见,虽然身份低微连名号都毋需自报,但他不愿错过任何混个脸熟的机会。
这汝阳王和两位将军才上楼,大门口还在恭候的寿王终于等来了其余几人,李泌和裴少卿各自骑马,张不良驾着马车同行在后。
裴少卿向张不良吹嘘这都尉一职是他举荐的,且不论裴少卿的面子在靖安司究竟重几两,如今领了这靖安司都尉一职,就彻底断了张不良低调的不良帅生活。
不过对于张不良兼领靖安司都尉一事,杨钊是双手赞成,如今由汝阳王负责长安诸案,靖安司总领全局,他们绣衣卫反而成了孤家寡人,所以由自己人插在靖安司,就不至于诸事滞后。
才刚恭送汝阳王几人上楼的陆北遥又见寿王,这回终于可以开口招呼,大谢寿王与张不良的救命之恩,顺便又与李泌和裴少卿混了脸熟。
晚到的这几人也齐齐上楼,跟在末尾的陆北遥望着没资格上楼的元真,心里竟暗叹元真木讷无官场交道之能,只是运气好才混到了王府伴读,自己这番重回长安,必要尽展吾能。
反观元真根本没有陆北遥那么多心思,他已经招架不住上官念翘的眉目传情,赶忙躲到大堂最偏的角落,楼里的管事自然送上茶水瓜果款待。
楼上诸人入席,万金楼里的婢女们陆续入内呈上佳肴,汝阳王望着在座的各位,今日这番宴请,自是有两个用意。
其一是替寿王向韦家禀明心意,并不是韦家小姐不够资格,而是寿王如今无心纳妃,这韦恭胜是韦昭训的亲兄,亦是他们这一支的家主,所以向他禀明最是合理。
其二是帮李泌疏通关系,靖安司内负责护卫的只有一支旅贲军,在偌大的长安城行事捉襟见肘,事出紧急时当然希望可以调动龙武军和金吾卫。
汝阳王与这两位将军自小相识,从熬鹰斗犬到身居高位,足足几十年的交情,所以酒过三巡之后汝阳王为寿王之事开口,韦恭胜连半个字的废话都没有,反而只提了咸直公主的事,向寿王敬酒劝其节哀顺变。
这世上最重要的人情世故,就是地位,光凭汝阳王三个字,谁敢龃龉?
何况寿王看不上韦南厢,那是他们韦家的福分,如今寿王卷在挖心案中,往后有个牵连当如何是好?
所以这第一件事顺理成章摆平了,寿王应此生了离席回府的念头,只是情面上过不去,只好再暂留陪同。
当然,第二件事也就摆上了桌面,汝阳王自然把南鲤李泌抬了出来。
如今长安皇城里有个事传得火热,都说圣人要裁撤绣衣卫,靖安司将分领其部分职能,所以司丞李泌焕然成了长安红人,可惜这位李司丞深居简出,对官场没有半点上心,平时只上乐游原见见恩师贺知章。
其实李泌不仅对官场的人情世故毫无兴趣,连对宴请的宗旨也浑然不知。
宴请的宗旨自然是交流感情,感情到了事情也就可以做了,可李司丞逮着两位将军竟然说起了公事,而且井井有条巨细皆谈。
尤其是左龙武将军陈伏云,他的两千龙武军被圣人调入城内,李泌就如何布防,如何与金吾卫交错巡逻,遇事时如何响应避免层层通报,诸如此类说得专业精妙,每一支龙武军小队如一枚枚棋子,被李泌安放到长安的每个角落,令两位将军啧啧称奇。
整座长安城俨然被李泌摆到了桌上,他还可惜没来得及实施望楼计划,在各坊建起可互传消息,监察坊市的望楼,汝阳王赶忙及时打住,不然今日的美酒连味道都尝不出了。
可李泌还是对一些城防不放心,正要继续逮着两位将军时,汝阳王只好让陆北遥站了起来。
“长源,我将让陆北遥去兴庆宫里做朝门郎,到时候你要查景龙年间的官籍,让陆北遥配合你便是。”汝阳王只能拿事来堵李泌。
果然李泌起身与陆北遥照面,接着向陆北遥嘱咐起如何行事。
脱身的陈伏云和韦恭胜也赶忙招呼起裴少卿和张不良,这陈伏云与王忠嗣大将军交情甚厚,所以拉着侄子辈的裴少卿喝起酒来,张不良虽然只是个靖安司都尉,但长安城的风吹草动这些人物岂会不关注,长江后浪推前浪,总不能等年轻人上位了再攀交情。
裴少卿倒是仗义,以张都尉有伤在身为由,替他挡了几轮酒。
宴席上气氛又热闹了起来,这时靖安司传来急事,李泌这就带着裴少卿和张不良回司,寿王见时辰差不多了,也趁机向汝阳王和两位将军告退。
汝阳王下楼相送,张不良还想与寿王问些关于咸直公主的事,毕竟时间紧迫,真武既然选择露面,那么他一定以为大局在握!
宴席上只剩陆北遥和两位将军,其实汝阳王安排陆北遥在此,除了介绍给李泌,另外的目的正是为了让韦家明白,往后就不要再为难于他。
陆北遥举杯向两位将军敬酒道:“陈将军,韦将军,在下今日有幸与两位将军共饮,实感荣幸,特再敬一杯。”
陆北遥躬着身陪着笑,脑子里转着喝完这杯酒后当聊些什么。
可这二人仿佛当陆北遥是空气,自顾自聊着话,还相互碰杯,相谈甚欢。
“两位将军!”陆北遥只当是二人美酒下肚醉了耳朵,故抬高嗓音又叫了一遍。
“胜兄,还是你在外城滋润啊,每日有数不尽的各方孝敬,哪像咱们在北苑清汤寡水。”陈伏云说着话转头直直望向陆北遥,两眼满是鄙夷,看来他方才不是没听到,而是装作没听到!
这韦恭胜暗恨家里的小辈办事不利,容这跳梁小丑活着回了长安,这往后总归是给家族埋了祸根,越想越气的他脸瞬间挂了下来,哼了一声,望着案上说道:“汝阳王今夜的美酒甚好,但怎么备了这么一盘油酥饼,算不得糕点,都不知道算什么东西!”
一直笑哈哈的陈伏云此时面露凶相,盯得陆北遥不敢直视,他忽然又笑开了脸,接话道:“确实算不得什么东西!”
此时的陆北遥全身冰凉,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是那个遭人鄙视的陆北遥。
他低着头苦笑,经历惯了世态炎凉的他还不会丢了尊严,他放回酒杯挺起胸膛走了出去,耳后传来二人的大笑声。
这大笑声也被楼下大堂的元真听了去,他正被万金楼里的花魁们团团围住,这些体己的姐妹自然是要好好打探眼前的读书人,怎么就把掌柜的迷得芳心暗许。
元真的目光从女人堆里投出,看到了正在下楼的陆北遥,而在二楼的另一边,张不良和寿王正在说话。
寿王不止又瘦了,连头上的青丝都白了不少,他希望张不良能尽早为公主找出真凶。
陆北遥来到了大堂,元真终于等来脱身的机会,在上官念翘的注视下走到陆北遥面前,见其神色有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元兄,终有一日我陆北遥会在长安出人头地,再也不会被人看不起!我定要教他们像狗一样在我面前摇尾乞怜!”陆北遥只敢在元真面前发泄。
听这番话,元真当知陆北遥又经历了什么,只是不知该如何劝解,若与他言人生在世当豁达看开,反而会引来愤愤不满。
“元兄,我这般境地,你是不是也会看我不起。”陆北遥十分敏感,却又不顾及元真作为同窗听到此言的为难。
元真坦率直言:“不会。”
汝阳王已经在王府管事的陪同下折回二楼,陆北遥望着汝阳王的背影,唏嘘道:“我没元兄你有运气啊,我是求而不得。”
这陆北遥都不想听元真安慰,叉手告别,留了句:“元兄,他日再请你与张都尉,就在此万金楼。”
“但凡在万金楼,元大人无论是客是主,一应花销全赠。”上官念翘拨着琵琶上的琴弦,故意噎向陆北遥。
陆北遥果然心更不快,他强忍诸愤向王府管事告退,可说来也巧,走出万金楼正好撞见了韦南厢。
今日的韦南厢,妆容艳丽,连陆北遥往日都从不得见,本该是因重见而欢喜的两人,却气氛各异。
陆北遥觉得他回长安的事无人会知,所以韦南厢出现在此必是为寿王而来,本就愤懑的他绝情而去,连让韦南厢说句话的机会都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