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声,扰人清休。赵王头枕爱姬大腿,身卧凉亭,口吃冰凉桃肉,嘴角汁液溢流。爱姬忙是伸手,将桃汁又抹进大王嘴里。赵王含住其指,吸吮不放,爱姬咯咯直乐。为王捶腿宫女瞥见,艳羡不已。
“大王,廉颇将军战报来。”
管事宦者近前轻声道。赵王伸手接过木牍,笑着解开系绳,封泥随之崩碎。打开一看,愈看面色愈阴沉,呸一口,吐出爱妃手指,抬腿掀翻宫女,甩手将战报扔出凉亭,慕然从爱妃腿上起身,于席上跳脚大骂:
“老匹夫!误寡人,害赵国,岂有此理!”
管事宦者大惊,忙垂手一划拉,一小宦者便是下水去捞战报,又使眼色叫宫女退出凉亭,待大王乱骂一阵,累到喘气,方是目视大王爱姬。年少爱姬得此提醒,忙是起身,稍拢薄裳,亦不敢触王,只轻声道:
“大王息怒,莫气。”
“岂能不气!前日秦人破关,今日方报于寡人!亡我四尉,失军数万!廉颇匹夫,实在可恨!召相国入宫议事,召楼昌,赵括,召平阳君。快去。”
“诺。”
“拉起帷帐。寡人在此稍歇。”
“诺。”
管事宦者一边叫小宦者,于凉亭四周拉起帷帐,一面遣传召宦者去各家叫人来。远处值守宫卫,见水边凉亭先是王怒,旋即又拉帷帐,便知王意。待听得亭中女子娇娇之声传出,便是定矣,卫士彼此相顾而笑,挤眉弄眼。
平阳君最先进宫来,到亭边,见帷幔内宁静无声,便目视管事宦者。管事宦者点头。平阳君便亦是点头,垂手而立,以待王召。
帷帐内,凉亭上,爱姬正在大王身上轻揉,听得脚步声,见帐外多出人影,便是低语:
“有人已到。”
“扶我起身。”
爱姬忙伸手,又召跪坐一旁宫女上前帮扶。穿好衣裳,扶正冠,又摸顺发髻,须鬓,用湿巾擦面,又摸顺眉毛,须鬓,爱姬方才笑着点头。赵王心爱之,搂过爱姬,又亲一口。爱姬边与王亲嘴,边自拢衣裳。
脚下宫女连忙收拾,归置杂物,抹净座席。又归正长案,摆好果盘,水碗,酒壶,冰壶。把亭中理顺。
“妾身告退。”
爱姬知大王有大事议,整好衣裳便欲退去。赵王点头允了。爱姬叫两名侍女带上杂物,下凉亭,出帷帐去了。赵王对身边宫女道:
“叫进来。”
“诺。”
宫女应诺而去。留下一名宫女继续为大王打扇,起风纳凉。
转眼,宫女回到亭中,管事宦者领着平阳君进来,其后一名小宦者手中端一托盘,上放晒干战报。
“大王。”
平阳君在凉亭下抬手施礼,开口呼大王。赵王一挥手,开口道:
“请坐。”
平阳君抬脚走上凉亭,脱去夏履,在大王所指之处,于席上端正跪坐下来,抬头问道:
“不知,大王何事召臣进宫?”
“先看战报。”
管事宦者将战报从托盘上拿起,走上凉亭,递与平阳君,转身,走到亭边站好。看过战报,平阳君胸膛起伏剧烈,面上潮红。
“不知,平阳君何以观之?”
赵王见状,边问,边是在案后坐下。平阳君将战报放于面前席上。未及言,只见小宦者,宫女陆续走进帷帐,上亭来,增摆长案,放果食,水,酒,添置冰块于冰壶之中,忙活一阵,方是离去。平阳君将战报从席上拿起,放到条案上,又扫过一眼,方面向王道:
“臣以为,当为媾。”
“为媾!何以如此?寡人欲束甲而趋之!何反以为媾哉?”
“大王息怒。战者,自有将。廉颇虽不敌秦军,然终有消耗秦军。正如战报所奏,秦人不惜死伤,猛攻二鄣,其死伤亦为不少。”
“哼,廉颇之说,不足为信。其战败,自如斯言,以为粉饰。”
“不然。自五月以来,秦于二鄣不得寸进久矣。足见廉颇守御有方。”
“寡人命其击败秦军!非如今狼狈招架,丧师亡地也!”
“廉颇虽战败,其功不可没。”
“何功之有?”
赵王涨红脸愤然道。平阳君略一沉默,坦然道:
“秦人蓄谋已久,来势凶猛。廉颇军不敌,转而防御,以劳其师。秦人虽胜,却难以终胜。其伤亡多,则士气落,战力减。且其后皮牢城仍在,牵制其力,日后必为我所乘也。”
“既如此,更应与之死战!正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何以为媾乎?”
“为媾者,因军不敌秦人也。战之不利,自当交之,以止不利。”
“岂有此理!廉颇老匹夫,当殿,口口声声必败秦军。如今反败于秦军,其蠢无比!寡人便不该信其言也!”赵王咆哮中,察觉帷幔外来人,便是喝道:“嗨,既已到,便快进来!”
站在亭上角落管事宦者见此,忙出帷帐,转眼便将楼昌、赵括二人引进帷帐。赵王皆叫入亭中就座。平阳君见王眼色,将战报递于楼昌。
接过战报,楼昌见有墨迹化开,略感诧异,只是不便多问,便细看其文,不究其墨。看罢,又按王示意,传于赵括。
接过战报,赵括便是开口道:
“何以如此字迹模糊?”
“速看!莫多言。”
赵王手敲面前长案,不耐道。
“诺。”
赵括应诺,低头暗笑,细看战报。愈看愈有气,放下战报,便向王施礼道:
“臣以为,廉颇屡战不利,当去其将,另派领军之人,不可任其误国。”
“卿所言甚是,寡人正欲亲征上党。”
“大王不可。”
平阳君忙又劝谏。楼昌亦道:
“大王不可。不如发重使为媾。”
“不可为媾。”赵括一听为媾立时道:“秦军乘胜,正自大也,何以愿为媾?我军不利,非士卒不肯战,实为将者之过也。更其将,自可扭转形势,战胜秦人。”
“何以知我军不利,乃将之过也?”
楼昌目视赵括道。赵括淡然反问:
“若非将之过,又乃何之过也?”
楼昌欲言又止,平阳君于是面王道:
“臣以为,战与媾皆为取利也。与秦媾,必艰难。是以为媾之时,军于上党亦不可懈,应更勇猛与秦人战。秦人失亡愈重,则媾愈易成也。反之,若秦人军争日胜,则媾不可得也。”
“若如此,战便是也,何必为媾?”
赵王皱眉道。平阳君沉声道:
“不然。秦人势大,是以廉颇将军难取胜也。为媾,则有望息战,存我之战力也。”
“不然!不可为媾!”
帐外忽响起吼声,平原君边说边走进帷帐,冲王施礼。赵王眉梢轻挑,伸手指身旁案席道:
“相国请坐。”
“谢大王。”
平原君说话上凉亭,脱去皮履,在案后坐下。
“相国何来迟?”
听王问,平原君道:
“臣在家中为美人所困,收拾不及,故而来迟。”
“相国年近花甲,当惜身也。”
“咳,无妨。臣好美色,无美不欢。何以言媾?”
闻言赵王冲赵括一仰下巴。平原君随即看去。赵括便是起身,走来将战报递于相国,又回案后坐好。看过战报,平原君将之放于案上,面向王道:
“如此,愈不可为媾也。秦人正利,何愿为媾哉?臣以为,当严令廉颇,与秦力战。惟多杀秦人,方可断秦昭爪牙,止其贪欲也。若此时为媾,非媾不可得,更令诸侯耻笑。若二鄣未破,与秦媾,尚可全我上党。无非弃韩上党耳。而如今秦破二鄣,直入我境,若为媾,岂非将上党拱手送秦人乎?”
“不然。”对面平阳君开口道:“为媾,意在软化秦昭。并非不战。为媾意在弥补军争之不足也。且自古以来,为媾之约一日不成,战则一日不息也。为媾并不害战也。为媾乃以防军弊也。”
“岂有此理!”平原君面带不忿道:“知为媾,则内军无斗志,外惹诸侯耻笑。何言无害邪?”
“若不媾,军再连败,则何以与秦周旋?”
平阳君淡然沉声道。平原君怒曰:
“汝何以长秦人之威,灭自家之气也!”
“秦质子在邯郸。秦未必不肯为媾也。”
一旁楼昌忽开口道。
“不可为媾!”
平原君拍案怒道。赵王亦是吓一跳,开口道:
“相国莫急。寡人欲亲至上党一战。”
“不可!”
亭中四位大臣却是不约而同道。赵王一时愕然,继而问:
“何以寡人不可出战?”
“我赵国猛将多矣,皆为大王驱使,何以劳大王亲征。臣以为廉颇屡战不利,应去其将,另换将领军。”
平原君道。平阳君随即面王道:
“不可。临阵换将,兵家之大忌也。若使为秦人所乘,上党更不堪矣。”
“寡人以为相国所言甚是。廉颇老矣,怯不敢战,枉费我赵人血脉。应另择敢战之将领军,以胜秦人。”
席上赵括跪起,跃跃欲试。平原君一见,面色略微一变。平阳君则又谏曰:
“不可。臣以为,军虽败,亦有挫秦人。能于二鄣阻敌月余,杀敌数万,亦有功也。如今虽地有所失,其后未必。且即便廉颇不能胜秦军,但能如前杀秦人,则秦人虽胜,其军亦所剩无几,再无力攻吾国也。若恰有吾国为媾之臣于咸阳,则秦虽胜,亦愿为媾也。况且,亦有可能,廉颇于长平胜秦军,则为媾更易也。切不可因一时失利,而匆忙换将也。”
“臣以为平阳君所言极是。”
楼昌附言道。
本以为相国会出言非之,却不料未闻其声,赵王便是看向平原君。正思前想后,暗自揣摩的平原君见状,随即面王道:
“臣以为换将有利军争。廉颇畏秦,愈战愈怯,以至上党尽失,亦未可知。敢战之将则不同,必挫秦人锐气,令其不敢东向。”
“嗯。”
赵王鼻中嗯哼,转而看赵括。见王视己,赵括即言道:
“臣以为,廉颇老矣,畏秦如虎,方引今日之败也。纠其过,必纠其人。臣请换廉颇。”
“不然。”平阳君立即开口非之,目视赵括问道:“汝言廉颇畏秦如虎,至引今日之败,何以为据乎?”
“若非畏秦如虎,为何不援皮牢?若非畏秦如虎,为何逐次分兵阻秦,而不出战之?若非畏秦如虎,为何廉颇远在长平,不亲守二鄣?”
听赵括言,平阳君一时无所措辞。楼昌一见,忙道:
“此言差矣。廉颇乃将军,掌数十万众,居后运筹帷幄,乃是军中常事。”
“非也。”赵括随辩道:“长平在二鄣百里之外,将不在军前,何以知敌?何以知自军?以数万众委于裨将守二鄣。裨将死,又委于尉。终是尉死军溃。若非畏秦,又是畏何?何以王龁,能于二鄣前攻战,而廉颇,不能于二鄣上守战邪?”
“换廉颇!”
赵王说话瞪目,啪一掌拍在案上,拍到自己手疼。
“不可。”平阳君复谏曰:“廉颇领军有其术也。臣以为其分兵,只为消秦军之势也。秦人愈深入我境,其转输运粮愈路长,其难愈多。此乃廉颇将军消磨秦军之计也。秦人远来,侵掠他国,自是想速战速决。廉颇将军自不使之如愿也。且换将,不免挫我士气。新将熟军亦须时日,其中变数颇多,实不宜取。臣以为,于今为媾或有成,或有不成,皆可显我赵国之厚也。廉颇自是于上党照打不误。若败,有媾以济之。若胜,则所失之土自复归矣。”
“此言差矣!”
“慢,慢。”
赵王开口打断赵括,抬手,中指轻抠额头,想起前年平阳君所谏。若是听之,不受韩上党,便无今日之败也。又想起平原君力主受地,又亲往受之,韩上党军民却是毫无用处,令秦人如入无人之境。心中便是生出怨恨,有意听平阳君之言。四人见王抠头思虑,便皆不作声。一旁宫女悠悠打扇,冰壶内寒气弥漫,亭中甚是凉爽。
“平阳君所言有理。廉颇照打不误。然何人可入秦为媾?”
听王问,平阳君忙举荐道:
“臣以为郑朱可入秦为媾。”
“哦。相国以为如何?”
“臣以为即便为媾,换将之事亦不宜迟。”
“如此便是郑朱。相国稍待。今日便先定郑朱入秦一事。请平阳君与郑朱言明,为媾必以全我赵国之土为要。韩上党尽与秦人便是。明日朝议此事,必使其成也。”
“臣定成此事。”
平阳君道。
“嗯,且去。寡人与相国议换将之事。”
“诺。”
平阳君称诺,起身离去。楼昌,赵括亦起身。赵括却是被赵王开口叫住。
“赵括留下,听寡人与相国议事。”
“诺。”
见赵括被王留下,平阳君与楼昌便是结伴出了帷帐。
凉亭中,赵王请相国吃喝。平原君自是从命,吃点喝点,并不先说话。赵括见此,亦不多言,自是吃喝。赵王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圈,复看定平原君道:
“寡人有意命赵括为将。相国以为何如?”
“如大王言。”
平原君立即答道。早在赵王留人之时,其心中便已是想定,先除去廉颇再说。赵括闻言,嘴中停嚼,一时呆愣。
“即如此,明日便同议换将。”
“不然。平阳君一再阻大王换将,若明日朝议中,其当面非议,便是不好。”
“依相国之意?”
“臣听大王欲亲征,心甚急,是以极力主换将。此时再想,又觉此事应先观其变。若廉颇知耻而后勇,破秦军于上党,则何须换之?若其又败,再换不迟。”
“败军之将,何以言勇!”
“廉颇非泛泛之辈也。”
“嗯。便如相国之言。哎,美人如何困相国?”
“哦,双腿交缠于臣。”
“哈哈哈,寡人想不得,相国被美人双腿,交缠之状。”
“大王见笑。若无事,臣请告退。”
“无事。我送相国。”
赵王说话起身,比平原君还快。见平原君出了帷帐,赵王复又坐回席上,挥手道:
“撤去帷幔,皆退远点。”
“诺。”
管事宦者称诺,命宦者撤帷,带宫女皆退至走廊,可观王之手势,听不见王之所言处。
亭中,赵括边吃喝,边听王语。
“廉颇实乃无用至极。徒有虚名,误我赵国。相国亦是诡诈,见不得汝领兵。朝中一干老臣,皆玩弄寡人于股掌矣,可恨至极!想我初立,若非太后出吾弟,质于齐,安平君将齐兵出,几不可御秦也。之后,秦昭又以魏齐事戏寡人。若非汝勇,竟无人敢围平原君之家也。数年来,寡人苦心经营,赵国日强。不想今日一战,尽败于廉颇之手也。哎,早知如此,去岁李牧请在军抗秦,便该留其在邯郸矣。”
“若留李牧,又何人守雁门?”
一直静听的赵括忽道。赵王一愣,瞅着赵括道:
“汝可守雁门。”
“谁又伴王左右?”
“嗯。廉颇实令寡人失望至极也。若今春汝为将,何以战?”
“臣自当亲领全军守二鄣。”
赵括放下酒杯道。
“亦不顾皮牢?”
“皮牢与陉城一水之隔。救之不及。且若于皮牢与秦战,秦人背靠故国,支援不断。我则输运迢迢,难以为继。”
“于二鄣则不同。”
“然,二鄣乃赵韩边境,其势易守难攻,又经营多年。”
“如此,汝与老匹夫何异之有?”
“当然有。臣少壮好勇,怎会只屈居长壁之后防守。若臣在二鄣,必一面严守长壁,一面暗出斥兵,尽察秦人,待有利时机出现,必骤然发动,率军突袭,一鼓作气,直取王龁中军,尽杀山径中秦人!”
“嗯嗯,寡人爱听!可恨,廉颇误我。其何以据长平,而不去边境?”
“以臣之见,其当是恐秦人从河内出奇兵,入上党。”
“哦。汝何不畏此?”
“河内前年归秦,去岁虽诈集军攻韩,实未战也。其民新附,不足以战也。此其一。再则,河内四面临三晋之地,自顾不暇也。是以臣料其不敢轻动。即便其兵出,我亦可于太行山经阻之,以端氏迟滞其兵,我自可分兵战之。”
“嗯,妙哉!将军之事,汝莫急。今次相国,亦愿汝代廉颇。只是其仍不舍军权落于汝手。”
“军权在大王,臣只领军为大王冲锋陷阵。”
“若上党之战,廉颇终胜。则寡人自不好换之。然其若再败,寡人必命汝为将代之。汝可有胜秦之策?”
“臣有。”
“何以胜秦?”
“我赵人善战,闻名诸侯。自胡服骑射以来,兵强马壮,与诸侯战,鲜有败绩。大王图强,赵国更是多年承平,无人敢窥邯郸。正所谓四战之地,非善战不得其生也。然军争亦有法,变化多端,是为兵法。是以,善战者,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持强更强,所向披靡。秦人受二十等军功爵所激,骁勇好战,却善攻不擅守。廉颇只想守备地方,以逸待劳,消耗秦军,正应秦人之所善也。如此分兵据守,正好为秦人各个击破。是以,我若领军,必集军,以去分军之弊,以全军猛攻秦,尽展我赵国士卒之善战,令秦人陷入不善之守御,一鼓作气,尽破之。此亦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也。”
“善!今日便在宫中午食,莫去到处玩耍。”
“臣好酒色耳。”
“我宫中无酒色乎?”
“嘿嘿。”
“若看上宫中之女,汝只开口,寡人送于汝。”
“臣不敢,在宫中午食便是。”
“嘻,人求之不得事,何以在汝口中为便是?”
“臣前日酒后无状,险冲撞大王,岂敢忘。”
“寡人不计,卿可随意。”
“谢大王。”
“哈哈,累呀,走走。”
远处管事宦者,见大王在亭中站起,忙带众宦者、宫女跑向凉亭。
朝议媾和,平阳君荐郑朱入秦,相国、楼昌等皆附议,众臣多附议,赵王于是命郑朱入秦为媾。午食后,郑朱即携宝物,乘车从南门出邯郸,车队前后有骑兵护卫,随行步卒皆乘车,以利快行。
车骑一路扬尘而去。来往行人避让路旁。待车骑尽过,方以袖遮面,走回道路。一瘦矮男子,身穿布衣,肩背褪色蓝布包袱,腰佩短剑,随人群走入城中,便立于街心,驻足四望。门吏见其碍车马,妨行人,便是上前喝之:
“嘿,何故呆立路中?”
“哦,无事。”
瘦矮男子笑言,走到路边。
门吏见其仍是四处张望,便又走近问道:
“汝投亲,访友?”
“哦,请问平原君家在何处?”
门吏一指路旁客舍,便回头应声,走去与人相见。瘦矮男子看清一旁客舍,便是挤过行人,正好与一香艳女子擦身而过,不由扭头一直看之,女子亦有觉,回眸冲其轻挑一笑,瘦矮男子直咽口水,连忙走进客舍门内,与人问平原君家在何处。
曲宽正与伙计话事,闻言便近前施礼问:
“先生何来?”
“别处来。”
曲宽一愣,复又笑问:
“先生如何称呼?”
“毛遂。”
“毛兄问平原君家何事?”
“我欲投平原君门下。”
“毛兄请。我乃平原君门下食客曲宽,在此专司迎候。毛兄可先于客舍住下。”
“谢曲兄。”
“毛兄可午食?”
“吃过。谢曲兄。方才,我观车骑奔出南门,不知何事?”
“哦,方才乃郑朱出使秦国。毛兄应知上党战事正急。”
“原来如此。”
二人边说边是走去后院。
郑朱车骑一路向南,晓行夜宿,过大梁后,转而向西,沿河南大道入函谷关,六月二十三午后,到达咸阳,入住传舍,上书王宫,求见秦王。
章台,秦王见郑朱上书,笑传左右。殿内众臣,美人皆呼万岁。阳城君亦是随呼,心中急思,若秦王,或应侯问起,该如何应对,生怕又被为难,有辱王命。
“阳城君以为郑朱此来何意乎?”
听到应侯发问,阳城君心头一颤,心知来也,避无可避,面上便是堆起笑容道:
“自为息战,结秦赵之好。”
殿上秦国众臣愈是欢笑。应侯便是向王施礼道:
“臣以为,今日夜宴阳城君及诸侯使者,正可请郑朱同来赴宴,以为欢喜。”
“善。寡人自当多饮几杯,哈哈哈哈。”
秦王高居王座,手捋花白长须,开怀大笑。殿上皆呼万岁,气氛热烈。
是夜,秦王于章台摆宴,尽请诸侯使者,朝中大臣皆来陪客。开宴之前,郑朱晋见秦王,当面言媾。秦王点头,笑着请其入座。郑朱无奈,只得先入座。待开宴,歌舞不断,相互敬酒不息,郑朱便再无与秦王进言之机。
直到宴罢,告辞之时,郑朱方得在无人打扰下,与秦王进言,详述赵王为媾之诚意。秦王点头,当着众多大臣与宾客,将与赵媾和之事,授予应候。范雎自是施礼领命,又殷勤备至,亲送郑朱回到传舍。诸侯使者看在眼里,皆是观望,各自揣摩,私下猜测上党之战事何时消停,秦赵媾和几时有果。
郑朱心知媾和不易。旬日转眼即逝,应候每日,白昼相议,夜里宴请,然媾和之约却是谈不拢。夜宴中,每与嬉笑应候饮酒,郑朱皆感不适,总有应候白日凶容眼前晃动,无奈之际只能吞酒,口中喳喳。是以七月四,应候言,夜里大王在章台宴请。郑朱便问:
“何以请?”
“自是大王犒劳我等。”
听应候如此说,郑朱一时感动,旋即又问:
“尚请何人?”
“诸侯使者,朝中大臣自是皆来陪宴。”
“如何敢当!”
郑朱面露受宠若惊之状,心中忽又翻涌不安之浪,只是无所措手,只得压在心里。
待到夜入章台,酒宴一开,歌舞一起,郑朱便是再无狐疑,与王敬酒,与殿上诸君共饮,相谈甚欢。
正欢宴中,殿外宦者传进一书。管事宦者将书奉于秦王面前长案。秦王见之即乐,自感为老不尊,如此戏耍郑朱,似不厚道。见王座上秦王乐,居于客座首位郑朱,即寻思如何敬酒以贺。
“大王何以乐乎?”
身右美人见王笑,便是贴近笑问。
“美人观之。”
秦王一抖夏裳薄袖,叫美人看。身左美人亦凑近观战报,手却是扶到秦王腿上。秦王爱之,伸手轻抚其背。殿下众臣与宾客,皆凝望王座之上风景。
两位美人看过,四目相对,皆是笑颜如花,面向大王齐声道:
“贺喜大王,又下长平!”
声音软软糯糯,甜甜腻腻,在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之殿中,却是未传远。可郑朱临近王座,听得清清,顿时双目瞪圆,一时耳内轰鸣,不敢置信。
秦王开怀大笑,伸手一指。身左美人会意,拿起战报,从王座侧面阶梯走下,将战报递于应候后,又翩翩走上王座,坐回王侧。殿上众臣与宾客,见王大笑,美人递书于应候,皆是瞩目。
应候扫一眼战报,起身击掌,叫停乐舞。丝弦之声一静,舞女退到殿侧角落,倚墙而立。应候高声道:
“王龁将军报,昨日下长平,廉颇溃败,退守故关。”
殿上顿时大呼万岁,秦国众臣尤为热烈,诸侯使者亦有附和。郑朱汗颜,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应候乘势撩拨于郑朱道:
“或明日故关亦破。不若,便于此宴上,为媾如何?”
殿上之人闻言,皆是肃静下来。郑朱心知不好,面上涨红,见众人望过范雎,接着便转而望向自己,一时窘迫,不得不避实就虚,勉强应声道:
“若应候同我之意,今日为媾未尝不可。”
“哎,为媾者,当务实。何必拘旧。若如子意,仅以韩上党奉秦,岂非笑谈。故关一下,太原不远矣。赵若以上党地归秦,则可为媾也,亦免前方战士流血,岂不皆大欢喜!”
“咳,长平之事,我尚未得知。且,非仅以韩上党,亦有重宝奉秦。”
“秦无宝物乎?长平之事,何言未得知?莫非疑此战报邪?”
“并非此意!”
郑朱面上急切间,竟是急出汗来。应候遂止戏言,举杯邀群臣与众宾客,齐敬王,贺长平之胜也。众人高呼万岁,美人嘤嘤之声虽弱,却是格外动听,秦王开怀畅饮,搂住软香美人,又回敬众人。郑朱于殿下,木然举杯,饮而无味,双目无神。旁人见之,暗暗耻笑。
赵国使者于章台出丑之事,天明便是传遍咸阳,国人及四方宾客,皆以为笑谈。秦王爽矣。未想隔日便犯难。
章台竹庐,夕阳西下,秦王与蒙骜、摎饮宴,相语甚欢,便留二人竹庐夜宴。正君臣相得,把酒言欢之时,管事宦者传进战报。
打开一看,满面笑意秦王忽然变色,沉声道:
“召应候来。”
听王命,管事宦者应诺退出屋内。蒙骜、摎皆视王,只欠开口问王。却不料,秦王又是一笑,将面前案上战报向蒙骜一推。蒙骜会意,忙上前,拿过战报,退回自己案前细看。另一条案前,摎想看又不敢妄动,便冲王眨眼,抬手指己,又指蒙骜。秦王手捋长须,笑着点头。摎忙于席上膝行,凑到蒙骜身边看战报上文字。
见二人亲昵之状,秦王松手放开长须,抬手食指蹭动鼻翼两端。一阵香风飘来,侍宴美人纱衣鲜艳,款款近身,在王侧一左一右坐下。看战报的蒙骜、摎闪了一眼,便低声私语起来。
“汝二人大声点。”
“不敢扰大王。”
蒙骜忙道。秦王笑着摇头,伸手放到身边两位美人腿上,轻轻捏两下,惹得两位娇颜美人痒痒扭动,面上飞红,抬手以袖遮面,免被大臣看见羞态。
“哈哈哈哈。”秦王仰面大笑,收回双手道:“寡人忽有事议,暂不能与美人欢宴,且去。”
“诺。”
两位美人齐声应诺,乖巧起身离去。左边美人从王身后走过时,有意无意纱衣长袖拂过王。秦王歪嘴一乐,扭头看去,正好美人亦回头噘嘴看来,彼此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之中。秦王又一偏头,管事宦者便知王意,挥手叫两名打扇起风宫女退出。宫女忙抱扇,跟随美人退出屋去。秦王眼见一对美人相伴而去,心中大慰,一门心思转而便是,尽在眼前之事上,开口问道:
“右庶长如何看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