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且教寡人,该如何是好?”
韩王说话,拍着身边长榻,请相国来坐。张平却不去坐,只上前两步,靠近长榻,施礼坦言:
“大王莫过于忧心。秦国连年攻我,亦攻魏、赵。其虎狼之心,天下皆知。秦击我太行,占野王,断我上党郡与国都连系,意在上党。”
“寡人不予!”
“汾水东岸之陉城,秦国已占去二年。”张平说话略是停顿,见大王在听,便续言:“秦引而不发,只为取巧。去年,秦攻我南阳,已是意在野王矣。大王增兵,欲保野王不失。然今日兵败,势已不可再为也。不如献上党于秦,以熄战事。”
“嬴稷老贼!欺我太甚!”
韩王越想越气,一把掀飞几案上食盒,飞出去好远,果子撒的到处都是,连消暑的冰壶里亦落进几颗。
“大王何出此言?传出去,怕有失威仪。”
张平劝谏一句。韩王乐道:
“老而不死是为贼。孔子所言,非我创也。”
亦是年过花甲之年的张平,一捋自己花白长须,直翻白眼。韩王一见,笑着下榻,拍拍相国瘦瘦胳膊,劝慰道:
“非言相国也。嬴稷老贼,比汝老,比汝坏。非言相国也。哈哈哈哈。”
说着想着,韩王自己乐到不行,一时忘忧。宦者出去门口,叫小宦者去唤宫女来,上果盘,又叫快去快回。
偏殿内,自娱自乐后,韩王又愁闷起来。张平劝道:
“秦得陉城,而不进击上党。无非算我太行蜂腰之地,易于斩断。大王且看。”
张平说到此处,走到一旁木制屏风前,抬手指着上面绘画的山河图形,在洛水与河水的交汇处,点到河南成皋,再往下过河,顺着一条为秦地夹持的细长通道,食指落在野王城上,手指边在图上比划,口中边说:
“蜂腰之西是温城。先王二十一年,魏国为解大梁之围,献温城于秦,得以求和。其年,我亦有出兵助魏,却是被秦击败。此魏之温,如齐之陶,均乃秦之飞地也,与其国不相连。蜂腰之东是邢丘城。乃七年,秦攻魏所得。其时,秦以太子死魏故,”
“此事我知。”韩王皱眉打断道。
“如此,蜂腰之地已存四年。”张平不再累述往事,直入要紧之处:“今秦取我野王十城,加之温城、邢丘与其国连成一片,其势浩大。若如此情形下,大王仍不舍下面上党之地,恐秦国舍下攻上,来年兵出函谷,进击我三川之地,攻我国都,将无所退矣!”
“嬴稷老贼!欺我太甚!”
韩王说话,忽然跳起,一脚踢在屏风上,响如擂鼓,偌大屏风被踢的直晃动。一旁灯台上,油灯火苗随之摇曳,偏殿之内一时光影错动。张平和宦者忙是伸手扶持,被屏风弹开的大王。刚走进偏殿的两个宫女,吓的腿发软,差点翻倒果盘。两个宫女走不动路,战战兢兢,眼看晃动屏风,想等大王稍稍息怒,再送上果盘。
门外小宦者竖起耳朵听,不敢扭头向里看。偏殿外,廊柱下,执戈守御卫士纹丝不动。
“我必报此仇!去叫,皆与寡人叫来,偏殿议事。睡!寡人亦想睡!寡人睡不成也。”
管事宦者看一眼相国,张平面容轻动,示意其放心快去。管事宦者只好转身走过屏风,见到两个吓呆宫女,便交待几句,叫快些进去,小心侍候。出殿,管事宦者只觉得头疼发胀。大王说皆与,便是皆与了。
大半夜,回到自家不多会儿的大臣,封君,又皆被宫里来的传召宦者叫起来。可苦了正跟娇妻美妾恩爱的,舍不下,亦要去也。偏殿议事?野王休矣。各家各户心中有数,皆是不语。忙忙穿戴整齐,匆匆赶进宫中。
偏殿内,韩王瞧人来齐了,便叫换上裨将朝服的夏翔,与众大臣、封君说野王战事。一旁数位侍郎,御史早布置好,跪坐书案前,书写记录。
听到野王丢了,众臣顿时吵嚷起来。要治守军之罪的,要将兵出战的,要割地求和的,跟稀粥煮开一般,各执己见,争的不亦乐乎。
韩王静观,张平静观。愈听愈看,愈是觉得秦国势大,事不可为,今年非战之时,忍气吞声,割地求和乃唯一出路。只是野王已去,再如此一割,韩国去半矣!愈思愈想,愈是心寒,愈是心恨。
随争辩深入,诸位大臣声气小了许多,或是同意者一起商量,完善主张,或是异见者互相诘问,意欲说服对方。有空拿起宫女奉上水杯,喝水解渴。冰镇的水,喝着爽口。年长的大臣,却是要温热清水。宫女便是勾兑好,送上。却有二人,独自站着,既不与人争论,亦不与人相商。韩王招手,把阳城君唤到身边。
“阳城君,何以不言?”
“大王,非臣不言。实多说无益。”阳城君与韩王低声私语:“臣以为,唯割地求和,方能避过倾覆之危。”
“哦。”韩王哦一声,继续听阳城君细说。
旁边张平,走到独立不语的冯亭身边,低声相语。
偏殿内,慢慢热起来。小宦者进来,给偏殿冰壶皆加了新冰。宫女亦把油灯灯芯挑起,让偏殿内亮堂如初。宦者宫女,把诸多物事铺排收拾的妥妥贴贴,以便大王与诸封君、大臣议事。
有年老大臣,站到腿酸。韩王见谁站不得了,便叫其坐下。宫女即去拿来竹编座席,就近摆在大臣脚下。渐渐,偏殿上坐下大半。
韩王又和几位大臣私语后,便把相国唤到身边,相语片刻后,请相国合议野王降秦后之对策。
年逾花甲的张平,非偏殿内年纪最长者,却是声望最高,官位最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朝老大臣里,身体最是硬朗的。听得相国把各人意见信手拈来,几句说明,与会之人皆是频频点头。
见相国走近屏风,指着上面地图说事。坐在长榻上的韩王,胳膊靠在扶手上,忽然微笑,只因看到图上,自己皮履印子。真硬,现在想着仍脚疼。面对诸位大臣,封君,张平此次说的更是繁杂,浅谈出战之不利,大谈割地求和之利大于弊。末了道:
“献上党于秦,既解三川之急,国都之危,又可引秦与赵交兵。待秦赵交恶。我自可休养,多积蓄,富国强兵,相机而动,夺回失地。大王,臣等计议已毕,请大王圣裁。”
张平言罢,向长榻上坐着的韩王行礼。
“相国之言,寡人闻之汗颜。”韩王正值壮年,力争不赢秦国,心中郁闷溢于言表:“之前,只有我与相国在此。”
说话,韩王一撩薄衫,起身下长榻,走去屏风前。地板上席地而坐大臣,立时纷纷起身站立。
“寡人有踹秦一脚。”韩王说话,指着屏风地图上脚印:“寡人再踹一脚!”
说话,韩王跳起就是一脚踢在屏风上,很响,只是与上次冲动之下不同,此次拿捏了分寸,踹过之后,落地很稳。见过上一脚的宫女,对眼前一脚,视若无睹。张平亦然。其余大臣、封君却是一惊。大王瞧着好好,脾气说来就来。连昏昏欲睡者,亦惊醒,瞪大眼视王。
“秦国连攻我四年!再踹二脚!”
韩王说话,果是转身抬脚,不再跳起,又连踢屏风右边秦国两下,砰、砰两响,算是凑够四年之数,稍解心头之恨。
“每年放下锄头,秦人便来打我。欺人太甚!今日忍辱。明日,寡人必报此仇!”
韩王背靠屏风,面对群臣手舞足蹈,大喊必报此仇。
有大臣想笑,心中偷乐,面上却是不露分毫。记录大王行止的御史,在竹简上续写下,今上又连踢二脚屏风地图上秦国之地。
“诏阳城君出使秦国,献上党郡于秦,以求和。”韩王一说,御史即记。稍一停顿后,韩王又道:“诏韩阳,至上党郡,行上党归秦事。诏夏翔,免罪,归军中续用。”
偏殿里,皆是赞成。放归大臣,遣去御史、侍郎,韩王又叫住四位。先是勉励夏翔几句,听的夏翔面上红赤,恨不得连夜将兵杀回野王,解韩国于倒悬。
等夏翔一走。韩王又嘱咐韩阳,到上党,莫跟郡守纠结,宣诏命其归秦即可。又叫韩阳就以快马去,莫坐马车延误时日。韩阳答应,辞别回家。却被韩王安排宫内小睡,天明即行。韩阳稍楞,便应诺,施礼退出偏殿,由小宦者引着,去休息。睡也睡不了多大会儿。虽是困顿,可一想大王还在操劳,自己又何来苦,心中亦是泰然,只想着天明,诸多细节,到了宿舍,又热又燥,左右睡不着。此处却是无冰壶去暑热。
偏殿里,韩王与阳城君说了半晌,问家中可好,明早驾车起行,可还有何难事。阳城君深为感动,直言明早即起行,夏日昼长,晓行夜宿,会尽快赶到咸阳。韩王又道辛苦,且特嘱阳城君莫坠了韩国威仪。阳城君口中发苦,只是点头。已去献地求和矣,何来威仪可言。愈想口中愈苦。听大王说的恳切,只觉不单口中苦,连心中亦苦起来。韩王放其归家后,又与相国夜谈。
眼中血丝密布的张平,老当益壮,熬夜不眠,陪大王说话,直到天明。一旁陪侍宫女、宦者,皆是心中佩服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