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都尉问,一旁身穿内衣,方从榻上起身吴大,便是走来拦在季蝉身前。心中有事,季蝉一直未曾解甲,见状抬手扒开吴大,开口道:
“我私藏一赵俘。”
一旁吴大站稳,欲言又止,只得瞪眼看。帐内士卒皆是静观都尉何言。李谈蜷曲在卧榻上,已是紧闭双目,泪流满面抖作一团。
“好胆!”
宋象大喝一声,不再多言,在都尉府短兵护卫下,站在帐中不动如山。季蝉亦不迟疑,冲榻上喊:
“李谈,来。”
听得五百主唤,李谈爬起身,走到季蝉身边,瘦抠一张小脸,虽泪水涟涟,仍是好看,全无在邯郸家中之圆润憨态。
宋象见如此瘦弱小儿,亦觉可怜,然心中仍是恨意难消,只是想起武安君临别之言,又是自压了压火气,开口道:
“带汝私藏赵俘,随我到都尉府。”
“诺。”
季蝉应诺,向李谈伸手,李谈心有灵犀,紧握住五百主手,与之同行。
“五百主!”
吴大、陈力等人边呼五百主,边是近身拦住季蝉去路。宋象当没看见,先自走出帐去,随护都尉府短兵皆是紧随出帐。季蝉扫一眼众人,淡然道:
“无妨。我千禄百福,子孙千亿。汝等莫忧。我自省得。”
吴大等人闻言尚好,陈力却是满面哀戚之色近前,欲抱之,季蝉连松开扶剑之手,五指一张拦住陈力,未忍住,话未出口,先嘿嘿笑出声来。
“五百主笑得出来?”
陈力急道。
“嘿嘿,皆在帐中休息。幕府自有分晓,汝等莫乱想。”
言罢,季蝉推开陈力,复手扶长剑,牵着李谈走去帐外,众人皆默然目送之。宋象见其牵着小赵人出来,便是迈步向都尉府而去,季蝉跟其后,都尉府短兵随左右。
到都尉府大帐内,宋象亦不多言,将季蝉晾在一旁不管,静候军中自察之果,心中不断回味武安君将令,其中言语,是人皆懂。想来如此大动静,谁也隐瞒不住,亦不敢隐瞒。否则,若来日事发,我头不保之前,必先斩贼首,连知情不报者皆不放过!宋象恨恨想。待军吏报来,军中有十人私藏赵俘,仍是大吃一惊!一想自军如此多人私藏赵俘,宋象不由背心汗湿,一想武安君面孔,愈是胆颤心惊。
待领着自军一众私藏者及赵俘,在都尉府短兵护卫下,来到幕府前院,见各军似俱有私藏者,且有比自军更多者,心中方是一缓,以至面上浮现得意之色。
幕府后院,月华盈满,正房内十分安静,灯火摇曳间,人影晃动,甚是诡异。听军吏报,各军共私藏赵俘二百四十人,皆为幼小,武安君面色阴沉。屋内值夜校尉、军吏、士卒皆轻手轻脚动作,大气不敢出,生怕触怒武安君。
闻讯而来的尉裨将王龁,裨将秦瑞,亦是陪在一旁,默不作声。
“私藏者中,爵高者何人?”白起问。
“公大夫季蝉。”军吏道。
“何以为?”白起转而问王龁、秦瑞。
秦瑞目视王龁,稍一迟疑后,面向武安君开口道:
“我以为,虽有违军律,然念其所藏皆为幼小,可网开一面,免其罪。”
“何意?”白起见王龁不语,便是催问。
“违律,皆斩。”王龁直言。
武安君点头,开口道:
“披甲。”
幕府军吏立时取来武安君斑驳皮甲,为武安君穿上。王龁亦是上前相帮,拉扯,系绳,十分细心。短剑佩挂上腰带后,武安君又是使劲伸了个懒腰,命军吏将二百四十幼小赵俘,及私藏其者皆带来后院。
待数百人齐集后院,已是把不大小院挤到满满当当,连走廊上皆是站满,值夜幕府短兵杂处其间,只正屋前一段走廊,未有人站,门口,廊下,走廊两侧皆有幕府短兵守卫。
“皆斩?”
白起站在屋内,拍拍胸甲,扭头问王龁。
“听上将军令。”
王龁恭敬应声,此次却是避而不答。白起望之轻笑,随即迈步走出屋内,站在廊道边缘,面色已是阴沉下来。王龁、秦瑞跟随出屋,手扶剑柄,一左一右,站在武安君身后。
夜空满月清辉皓白,廊柱上灯火闪耀。站在秦人身边幼小赵俘,皆是低头垂眼,不敢仰视。各军私藏赵俘者,则各是不同,有垂头者,有昂首者,亦有人左顾右盼。白起手扶剑柄,转动肩头,向院中大声问道:
“汝等可知不杀赵俘,私藏何罪?”
院中鸦雀无声。年幼赵俘中竟是有人吓到尿溺,骚气顿时弥漫院中,有赵俘低声哭泣,状若不活。见众人不语,白起点名:
“公大夫季蝉,上前。”
人群中,听到上将军唤自己,季蝉不禁一哆嗦。抬脚前走,却是被身边李谈拉住甲衣。季蝉拍拍李谈头,李谈懂事松手。前面众人,不分秦赵,皆是让开。季蝉走出人群,在廊下站定,向武安君行礼道:
“上将军威武。”
白起上下仔细打量,目光不由便定在其腰间长剑上,神色一时恍惚,再看季蝉面,便是大声道:
“私藏赵俘者,汝爵位最高。汝何以甘冒斩首之罪,私藏赵俘?”
“我见其幼小,心中怜之,便是私藏。”
“如今事发,汝意如何?”
“听上将军令。”
“不惜此头乎?”
“小云岭下八万军,何人惜过项上头。”
“吼!”
闻听季蝉此言,院中私藏者皆是大吼。杂处其间幕府短兵,亦是鼻孔发酸,面色戚戚。门口,廊下,走廊两侧幕府卫士,值夜校尉、军吏,亦皆怅然。武安君身后王龁、秦瑞不禁相看一眼,面容苦涩。
白起仰面,望天上明月,深吸口气,又慢慢吐出,待吼声稍歇,低头看过院中众人,目光最后落在季蝉面上,开口道:
“若汝为将,何以处之?”
“我?”季蝉瞪眼望武安君道。
“嗯。”
“放归眼前幼小,免众私藏者罪。”季蝉直言。
闻听其言,院中一阵哄响。白起眉梢一挑,目光扫向众人,院中顿时安静。白起目光不由落在幼小赵人身上,心中隐隐牵动,不禁想起自己幼时,亦是如此小便跟随叔父,在军历练,一时种种苦累心酸齐上心头,不由眼中发热,面露戚戚之色,再向众人开口,声音颤颤低沉: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汝等既甘冒斩首之罪,救下幼小,我亦不可寒汝等之心。念汝等赤诚,我免汝等之罪。至于汝等所救,尚需汝等送归赵人。五百主季蝉,我命汝率私藏者,送所藏赵俘归故关后赵人。”
“诺。”
季蝉行礼应诺。院中应诺声一片。众人心中感激,尽在一诺之中。
“传令,五百主季蝉押送赵俘小者二百四十人,归故关后赵人,沿途军垒放行。有犯者,斩。”
“诺。”
幕府军吏应诺,即去传令。里外闻之,皆长出口气,称幸不已。亦有不怡者,却是无胆非议武安君将令。
院中诸人皆无移动,季蝉不知何言以辞武安君,正思虑间,武安君已是又对其道:
“公大夫,可会骑马?”
“会。”
季蝉立应道。武安君点头,对一旁幕府军吏道:
“牵我马,于公大夫骑。”
“诺。”军吏应诺,走向季蝉道:“公大夫随我来。”
季蝉一动,众私藏者皆跟随,于是数百人皆随幕府军吏出后院。转眼间院中及廊道上为之一空。
“上将军,如此,赵人便知坑杀之事也。”王龁近前道。
“早晚会知。”白起淡然道。
“然此时知,或坚其心,恐破其垒愈难矣。”王龁又道。
“其心生惧意亦未可知。”
白起道,移步下廊,立于院中举头望月。王龁与秦瑞相看,皆是走入院中,随武安君举头望眀月。
县衙外,季蝉见武安君马亦是平常,面露讶色。幕府军吏便道:
“上将军乘马车来长平。此马乃左庶长从幕府挑选之良马,重在安稳。”
“哦。”
季蝉哦一声,点头释然。
“公大夫直管行去,上将军令已先行传矣。”
“多谢!”
季蝉言谢,飞身上马,坐上果然安稳,一带缰绳,策马前行,身后李谈等众幼小赵俘列队跟随,两旁是私藏者分列纵队,夹持护送,队尾有幕府校尉率百名短兵,依军律随行以督。
圆月当空,清辉漫撒,落在地面,皓白如霜。各营垒里,皆有士卒庶子聚于营门内观望。季蝉骑马缓行在队伍前,身后幼小赵人跟随,两侧私藏者随护左右,其后有幕府校尉督军。
谷口壁垒守军,见送俘队伍走来,依将令移开拦在路中木栅。季蝉在马上点头,从长壁缺口处,策马走入谷中,腰间华美长剑格外醒目,剑鞘剑柄上镶嵌玉石,金丝银线闪闪发亮。
山谷中,道路两边尽是拆毁之赵人营垒,不见人迹。
西山口壁垒守军,移开拦路木垒,放行。
沿途路垒,皆是放行。
到故关,眼见尽皆拆毁城关,两边长城已多缺损,季蝉心中颤颤,竟觉一阵酥麻走便全身,坐在马上是打了个哆嗦。
走马上坡,策马在故关内街道,只见两旁黑漆漆屋舍皆是完好。裨将府则是灯火通明,门外值夜士卒手持大戟,站立挺直。
再行,便见路两旁有石垒壁,其色如故关城墙石,其上皆有甲士值守。当道军垒已是移开。季蝉策马而过,便是望见前方木栅,再外,便是隐约见赵人坚壁。季蝉便知已到放归之地也。
不想,路中木垒却是并未移开。路边架起盆火,木柴已将烧尽,火苗微弱。季蝉心中生疑,从马上滑下,站定,手握缰绳,与守垒甲士说话:
“我奉上将军令,来此放归幼小赵人。”
“知公大夫来。只是前方再去便是敌阵,我等须小心。”
季蝉看向木垒外,前方隔数丈,有横过道路木垒,旗帜随风飘扬,两边是延上高岗长长木栅,皆有甲士值守。
“放开路垒。”
前方一屯长说话转身走来。季蝉听着耳熟,细瞅,果是王翦,顿时大喜。一旁士卒见公大夫与自家屯长相识,便是伸手相帮,接过公大夫手中战马缰绳,帮为照看战马,季蝉笑着点头以谢,不待面前木垒移开,便是从路旁火盆边绕过,迎上王翦,二人把臂言欢,忘却左右。
“我想是屯长,如今已然五百主矣!”
“汝亦为屯长!”
“季兄面何以伤?”
“攻山径二鄣,赵人长矛快。王兄可好?”
“身亦有创,然不妨事。”
二人欣喜相言时,当道木垒已是移开,幼小赵俘,与随行私藏者皆走来木栅后。季蝉与王翦松开手臂。忽天色一暗,圆月落山。木栅旁盆火骤显明亮。
“开路垒,放归赵人。”
王翦开口道。
“诺。”
值守士卒应诺移开三道路障,清出道路。忽东方发白,曙光乍现,耳边亦听到鸡鸣之声。对面赵人营垒里,值守士卒望见秦人壁垒有异样,便是警觉,呼喝连连,引弦备战。
季蝉与王翦听得对面喧哗,相视而笑。
“去。”
季蝉边说去,边是伸手一指敞开道路。李谈与众幼小赵人皆是望而却步。
“去。”
季蝉复笑言。
李谈等幼小怯怯回望,见秦人皆无异色,弓弩不张,方是走去,一出木垒豁口,便是愈走愈快。
对面赵人于晨曦中渐看分明,出秦壁者,皆弱小,穿民服,赤手,身无兵器。
下坡走到一半,便有幼小赵人奔起,顿时效者众,左近皆奔,有迈步不及者扑倒在地,撞到头破血流,嚎哭不已,人人各不相顾,只想早归赵营。
对面赵壁后,守军似有所悟,立时拉开路垒,迎回一幼小后,便知确为赵人,于是忙以收留,见有倒地嚎哭,不得复起者,便有士卒出营,去抱起,去搀扶回。
见幼小赵人皆已出尽,王翦便命士卒合上路垒,尽皆复又固牢。
看着路上一溜跌跌撞撞幼小赵人,季蝉手扶长剑,轻摇剑柄,身旁王翦亦是手扶短剑轻摇。二人看对面赵人壁垒,身后数百甲士,长壁数千守军皆在望,忽天色愈亮,一轮旭日自东方喷薄而出,光耀天地。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