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透窗棂,梨花书桌上搁置的狻猊兽口吐出一缕缕薄烟,袅袅散于半空。
贾蓉手捧着一本封面泛黄的古籍,正看得入神,时不时皱眉凝神。
贾家源、演两位先祖开国随大乾太祖起兵,因军功受爵而致公卿。
家中兵法要略自然不少。
他手捧着的这本,正是先祖宁国公贾演亲手所书,传给后世子孙的家传兵略。
先祖贾演受上位封赏,酬之以名爵,赐下宁国公为封号,乃是取自《易·乾卦》。
“首出庶物,万国咸宁。”
昔日贾演用兵擅守,治军严明,行军其徐如林,守御不动如山。
他落笔的文字也有所体现,阐发了他总结的一些军事基础内容,也叫“兵技巧”。
诸如习手足,便器械,粮草供应,辎重民夫,大乾军政,士卒选拔,每日操练,旗语鼓锣等不一而足。
着实让贾蓉大开眼界,这便是勋贵的底气。
寻常人若是读了这本兵家技巧内参,便是去军中当个校尉也是绰绰有余。
“坐守宝山而不自知……”
贾蓉心下不由唏嘘,先宁国笔下兵法谋略极尽详备,可见贾演心中对子后世孙的期许厚望。
可现如今,这东西两府竟无一人执掌兵事。这本苦心孤诣写下的兵略,自然也就束之高阁,受潮落灰。
“爷,约摸一个时辰了,仔细别伤了眼睛。”
岚儿起身,把手里打了半截的梅花络子放进绣筐里,凑到贾蓉身边,俯下身子轻声耳语了一句。
女儿家呼出的一口热气,还带着处子淡香,打在贾蓉脖颈上,他只感觉颈上细密的绒毛都根根颤动。
贾蓉合上书页,身子靠在檀香椅的靠背上闭目养神,一双素手就落在他太阳穴上。
指腹略带些冰凉,在他肌肤上轻轻按压了起来。
“打明儿起,你且去小姑姑那伺候着吧……”
岚儿手上动作不停,淡淡道:
“怎么,打发不成绿珠,便要打发了我?便是爷要撵我走,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
贾蓉情知这个丫头有些“无欲则刚”,有时竟也拿她毫无办法。
没穿越前,贾蓉还以为古代丫鬟婢女什么的都是乖巧听话,唯唯诺诺。
现如今,才知晓自己想多了。
“我多咱要撵你走,哪里就死啊活的,人不大心眼子不小,却惯会胡思乱想。”
贾蓉闭着眼睛,接着道:“你素来聪慧,我瞧着也是爱读书的性子,咱们府上人丁单薄,不像是西府专门延请了先生来教。”
“我那小姑姑现下正在老祖宗那读着书,你从旁伺候着,一是替我这做侄儿的表表孝心,二来耳濡目染,也能跟着认些字,别做个睁眼瞎,难不成一辈子给我端茶倒水不成。”
岚儿指尖微微一顿,向来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温柔小意。
“只要不撵我走,爷怎么说,我便怎么去,作奴婢的可不就是给人端茶倒水,便是给爷端一辈子茶,奴也是欢喜。”
一记直球击得贾蓉心颤。
伸手捉住可人儿的素腕轻拍了拍,直觉细腻温香,柔若无骨,不自觉地将手盘桓在她手背,摩挲把玩起来。
他语气越发轻柔。
“知道你跟爷亲近,管叫你放心,这院里虽小,却也还容得下一个贴心的人……”
贾蓉话音未落,便听到帘子掀起的声音。
“呵,我怪道爷往日里从不读书,今儿这有两三个时辰了,也不知干的甚么好事?”
贾蓉不动声色地放开了身后人儿的小手,倒是若无其事地捡起桌上的书籍扬了扬。
“姑娘说的哪里话,书房里能做甚么,正读着兵书呢。”
绿珠俏生生站在门口,也不进屋,目光落在岚儿尚还搭在那人脖颈上的小手,只觉刺眼的紧,于是阴阳怪气道:
“却原来是读的是兵法。也不知现下学的是哪一计?顺手牵羊,还是浑水摸鱼,又或是美人计?爷说的倒也是,院里可不就只一个贴心的人吗?知道爷用功便贴身伺候着,可不显得我们这起子成了白忙活的。”
小丫头说到“贴心二字时,心里暗恨,银牙差点咬碎,故意拖长了声调。
这丫头什么时候来的?
这些子话竟都让她听了去,难怪话里话外一股子酸醋味。
“爷慢慢学,我只管叫吕瑁在外头候着,等爷多咱学够了,再去见他。”
说罢,不待贾蓉招呼,便放下帘子转身走了。
岚儿媚眼似喜还嗔,不自觉流露出一丝风情,心里既羞又恼。
凭地让人说成是鱼儿羊儿,岚儿心下也有些着恼,还不知道绿珠之后怎么打趣她。
可更让人气恼的是,这厮竟然松手了,倒显得她矮了绿珠一头似的。
“爷这手松的倒比摸上的还快,可见这贴心的,是怎生能比得上插腰的。”
没好气地白了贾蓉一眼,扭动着腰肢抱起地上的绣筐,跟着出了屋。
插腰的?说的绿珠?
别说倒也妥帖,绿珠素来是个窝里横的,气性也大,动不动手插着那杨柳细腰。
“这吕瑁早不来晚不来,偏生这个时候来,尽来给爷挑事。”
贾蓉摸了摸鼻头,手上却还残留几许美人身上的淡淡清香,竟是比炉里正燃着的沉香片还好闻几分。
“也不知道这丫头使的什么牌子的香胰子,倒是好闻的紧。”
等贾蓉到了耳房,守门的丫鬟撩开门帘子,就见吕瑁躬身候在一旁。
“坐吧!”
吕瑁虚坐在椅子上,也不待贾蓉来问,起身将一袋子银钱搁在几上,将昨夜并今晨的事一并说了出来。
贾蓉沉吟了片刻,问道:“你说,喜儿带你们是去找兴儿?”
“正是琏二爷屋里的兴儿。”
吕瑁点了点头,并把自己的猜测道了出来。
“我估摸着应该是去了赌坊?”
“好了,此事我知晓了……原还想着使点银子养养那厮的胃口,既是琏二叔那边出手了,这头便用不着我多事了,本也就是敲敲边鼓,下了一手闲棋。”
兵法谋略,向来是未虑胜先虑败,若是贾琏那头敷衍了事,吕瑁这边便能派上用场。
如今看来,那幅《月泉图》对琏二爷来说颇为重要。
又或者说,西府那位贾赦太爷颇具威严。
想到最近西府里王熙凤掌家一事,贾蓉倒是瞬间便想通了其中关节。
贾蓉手指轻叩着桌面,抬起眼帘,瞄了一眼桌上放置的钱袋子,淡淡道:
“银子既是赏你了,尽管拿去使着吧,前几日才听说你家里还有个瞎了眼的老娘,你得空去牙行寻摸个十五六岁的丫头看顾着,若是短了银子,再来寻我便是……”
吕瑁激动的站起身来,嘴唇啜呐,十七八岁的人,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
“多谢爷挂念,我素来嘴笨口拙,爷只管放心,吕瑁没什么能为,但爷吩咐交办的事,便是上刀山下火海……”
“好了……”
贾蓉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摆了摆手。
“我这人只看行,不听言,咱们主仆二人以后的日子还长着,且观日后罢。”
“还有,以后你们若是房里耍钱逗闷子,只管去顽……这府里的下人消息灵通,若是闻得府内外那些子有趣的事,便来报我。”
“去吧……”
等打发了吕瑁,又顺道让他去外头采买些糖葫芦花草脂粉一类的,送到院里。
贾蓉一个人盘腿坐在炕上,深吸了几口气,半张脸隐在屋内的昏暗中。
喃喃自语道:
“再等等……等发作了那奴才,好戏才要登场。”
而在荣国府后街尽头,一座颓起的二进院落,枯藤绕残壁,青苔遍瓦石。
“这原是前工部侍郎的府邸,前些年走水,阖府上下竟无一人脱身,此后每逢子时夜半,常有怪声异响,牙行出不得手,这才荒废到如今。”
“兴哥儿,怎生好带咱们来着这邪门地方。”
寿儿素来胆小,听着兴儿故作阴沉诡谲的声音,忙躲在两人身后,探头张望。
“你懂个屁,这赌坊的行当不放在这荒僻无人的地儿,难道开在京兆府对过。”
兴儿嘲弄了一句,便抬腿向里面走去,剩下二人对望了一眼。
喜儿倒是灵醒。
“走吧,真要是闹鬼的地儿,他兴儿也不敢来,寿哥儿,咱也进去吧!”
“也是,来都来了……”
寿儿也是一咬牙,跟着走进了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