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门前。
“大姑娘的轿子估摸着已经到了宫门外,老太太外面风大,回吧!”
贾母却摇了摇头,手捏着帕子坐在下人抬着的锦榻上。
“也不差这么会子,等大姑娘的轿子抬进了宫,我这颗姑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
今年宫中遴选秀女的日子早就过了,贾府走了宫里老太妃的门路,才让元春进宫先暂充个女史。
这侍奉老太上皇的老太妃也不是外人,乃是贾府一门老亲,江南甄家的姑奶奶。
“我们眼看着大姑娘的轿子进了宫门……”
府里跟着送行的下人,快马提前回来报了消息。
“我的儿啊……”
王夫人手里捻着帕子,望着马尘扬起的荣宁街口,终于是痛呼一声,昏倒在丫鬟怀里。
而宁国府,祠堂前的院子里樟柏森森,从里面传来阵阵兵器破空的呼啸声。
一根丈二长的铸铁大戟破开风声,挥舞间,隐隐在半空留下道道残影。
廊下围坐着一群老卒,其中一名灰白虬髯老卒弯腰捡起地上的土块,瞅准时机朝着贾蓉身后扔去。
劲风入耳。
贾蓉眉头一皱,强行扭转了身子,手中大戟顺势点出,如青龙探海,戟尖正点在身后飞来的土块上。
一时间,土块被戳爆,沫尘横飞,洋洋洒洒。
瞧着这一幕,几名老卒倒是议论开来。
“好,蓉哥儿这大戟虽差着当初老公爷的大槊有些远,可也能上眼瞧了。”
当然,也有老卒不服气,说了句公道话。
“那怎生能比,老公爷随着太祖爷打天下时,一杆大槊挑翻了不知多少前朝武将。”
“蓉哥儿毕竟还年轻,筋骨还未定型,气力还在涨,我瞧着最后也差不到哪去。”
还有个老卒灌着黄汤,扬着被酒水打湿的胡髯,冲他吟唱着老掉牙的《诗经》。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唱了半天,翻来覆去竟也就这么一句。
没理会这一帮灌多了黄汤发酒疯的老梆菜,贾蓉掂量了两下手里的大戟,皱眉喃喃了一句。
“这兵器使着越发不趁手了……”
将大戟上下用麻布桐油细细擦了擦,贾蓉才把这大戟放回兵器架上。
他自去角落里寻了口子大水缸,就着缸里沁凉的井水洗去飘散在身上的浮尘,额间渗出的点点汗珠子。
这宗祠所在,平日倒也有安排下人前来洒扫,可除了饭食有人按时送来之外,其余一应都要靠着贾蓉自己。
黄叶落尽西风紧,北雁南归檐下冰。
自打他进了宗祠,如今数来不知不觉已有二月余了。
刚才扔出土块的老卒跟在了他身后,沙哑的嗓子低声絮絮道:
“当初我便跟哥儿说道,这把子气力不使大锤可惜了,想那唐时的李元霸,裴元庆,宋朝的岳鹏举……”
“张爷说笑了,我还是想做薛仁贵,吕布……”
打断了张易庆的喋喋不休,贾蓉脚下不停,朝着祠堂内的正殿走去。
这番的对话两月来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却愣是翘不动蓉哥儿的想法,张易庆叹了口气,有些闷闷不乐,闷声道:
“你要的方天画戟,图纸已经交付给神京匠人,倒是寻摸材料耽搁了些时候,好在我们这帮子还有点家底子才凑齐,现下已经着手打造了……”
前面就是五间正殿,颇有泱泱之气,前悬闹龙填青匾,上书着“慎终追远”。
脚踩着白石甬路,路边皆是苍松翠柏,两人也放慢了脚步。
两侧楹柱上挂着幅对联。
“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
两人进到正殿之内,只见香烛辉煌,锦帐绣幕,列着各位神主的牌位。
张易庆从旁边的香柜里抽出三支香递给了贾蓉手中。
“对了,外面怎生这般热闹?”
张易庆低声回道:“今儿是西府那位大姑娘入宫的日子……”
贾蓉手中香线一颤,差点没断折在手里。
那位素未蒙面的元春姑姑到底还是入了宫。
他面上不显,心不在焉地将香头靠近烛火。
“原本入祠堂的目的也算完成的差不离了,有这帮在战场鏖战厮杀过的老家将们这两月来的指点,不拘是兵略军情,还是弓马,剩下的便是自行打熬,苦下功夫了。”
贾蓉从来没指着读了本兵书就能在战场上驰骋,千年前有个叫赵括的也这么想过。
然后,下场就摆在那。
便是贾演留下的那本家传兵略,上面很多东西光靠贾蓉一人根本弄不明白,必要有人从旁指点。
他数遍全府,最后目光才落向了祠堂。
不止是亲笔写下的兵略,祠堂里的老亲兵同样是先宁国公留下的一笔宝贵遗产。
这帮老卒不仅通晓武事,家中子弟也分散在大乾军中。
这也是缘何他那晚非要自请入祠堂。
他像被扔在荒野里的蔓草一样,扎根在这小小的祠堂里,竭尽全力吸取着养分。
每日卯时晨起,祭拜祖宗神灵,之后便在这帮老家将的指点下习练拳脚兵器,过午之后,向家将们请教军中规矩明细,夜里又挑灯读兵略,至亥时才吹灯入睡。
每过半旬,便由着这帮老爷子带着出府去西山围猎,顺带习练弓马。
这样的生活虽有些枯燥,可时日一长,贾蓉竟还有些习惯。
原本尚还羸弱的身子也越发健壮起来,个头出挑,二十来斤的镔铁大戟也能舞的虎虎生风。
看似瘦削,实则藏在衣衫下面的筋肉尽数虬结成块。
两腮的婴儿肥却也越发消减下去,颧骨颌骨支撑起一张刀削般的脸庞,一双亮如琥珀的眸子越发精神。
贾蓉略带老茧的细长指节抚摸着有些黑瘦的脸颊,喃喃道:“若是绿珠瞧见了,倒还以为我清减了。”
这般想着,心里深埋的思念竟如泛滥的山洪,越发的难以遏制起来。
而一旁的张易庆唏嘘一叹,捋了捋花白的胡髯,还沉浸在昔日荣宁二公在世时的风光里。
对比眼下的光景,贾府这般开国勋贵竟沦落到要送女入宫的地步,可见是越发落败了。
他们这些老伙计里面年纪最小的也过了花甲。
在外头不是没有妻儿老小,便是孙子重孙子都有了,不在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缘何还要赖在这祠堂里。
不过就是借着宁国府的势。
作为先宁国公的亲卫出身,他们和贾府原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眼见这几年,守着祠堂的老伙计是越发少了,其中既有年岁大了被阎王爷点了卯,可更多的人却是无声无息地走了。
看不到希望啊!
不掌权势者,焉能有人附其骥尾?
不过,这种情况在二月前发生了改变。
张易庆打量着眼前这个蜂腰猿臂的少年背影,想起那日这少年独自一人走进祠堂的场景。
幽深如渊水的眼神下面,隐藏着如野火般燎原般的野心,那一刻,他竟好似看到了一头乳虎在磨砺爪牙,蠢蠢欲动。
张易庆越过少年的头顶,看着飘动的帷帐后面,高居于上的那张金漆描画的灵位,竟喃喃道:
“先宁国后继有人,昔日风光,未必不能重现于两府之间……”
贾蓉定了定心神,将三炷香插在炉灰中,几缕薄烟升腾在屋顶的梁柱之间。
对着层层叠叠的灵位,贾蓉俯下身子,拜了三拜。
“祖宗神灵在上,也到了该出祠堂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