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画,姑娘那件白狐狸毛斗篷搁哪了,快去取来给姑娘拿来备上,我瞧着外面地上像是起了银霜。”
“好姐姐,可不是起霜,外面现下飘着雪呢,得亏有你在,要不我怎生忙的过来。”
一个小丫鬟踩着碎步匆匆取来了斗篷,岚儿接在手里摸着尚有些潮,便摊开来放到熏笼上,由着夜里的微红余炭烘着。
“我记得前儿,老太太屋里鸳鸯姐姐来过了,使人给送了些银霜炭来,天渐冷了,姑娘夜里有些犯咳,好换上那些子新炭,只是夜间必要仔细着,莫要焖烧起了烟气。”
等屋里“嘤咛”一声,岚儿便知姑娘醒了,从熏笼上取下衣裳,进屋一瞧。
一个眉目如画的小人儿撑开身上的锦被,鬓发散乱,睁开惺忪的睡眼,唇边咬着一些发丝,竟还有些迷糊。
“姑娘可算是醒了?外面落雪了,快换上衣衫,仔细莫冻着了。”
“好姐姐,快替我穿衣,上学要迟了,我怕两位姐姐来寻我,见我起迟了,怕是又要来笑话我了……”
惜春揉了揉眼睛,奶声奶气地伸出双臂任由岚儿换好衣衫,又用温水沃了面。
岚儿伺候完,端着铜盆,撩开帘子,拿盆往院子里一泼,才看到院里站着一人。
初雪纷纷,落在那人肩上。
那人闪身躲过,口里还调笑着:“岚儿,想撵我走,也犯不着泼水吧,还是热水。”
热水落地,升起袅袅蒸汽,贾蓉抬腿走来,竟似从云雾里走出一般。
“爷,多咱出来的,竟也不提前说声,我好去接你?”
“刚出祠堂,连院里都没回便自来寻你了,你接我,同我接你,原是一样的。”
听着这话,岚儿嘴角微抿,眉眼间都透着股子笑意。
贾蓉上下打量了一眼岚儿,看着岚儿手中的铜盆,眉头一皱,又抬起她的皓腕,凑在眼前细细瞧着,素手纤细,嫩指柔滑,若是起了茧子倒还真是可惜了。
“可是姑姑院里人拿乔排外,你到底是我屋里人,这些子粗活也由得你做?”
岚儿倒是摇了摇头。
“倒盆水算个什么粗活?不当紧的,院里姑娘性子也好,几个丫鬟妹妹都还懂事,只是……”
这屋里的周嬷嬷自打来了西府,整日不知哪去同人吃酒赌牌,竟见不着人影。
贾母派来惜春院里的丫鬟除了入画,其他两个彩屏和彩儿尚还小,顶不上用场。
原该嬷嬷做的活计,便只能岚儿来兼着。
“你啊,读了几个月的书,没学会些子道理,竟迂起来了,原你在我那院里的嘴呢……”
随口调笑着岚儿,贾蓉微微偏过头,没让她瞧见,那一双点漆似的眸子里闪过的阴郁。
“老贼妇该死……”
岚儿内秀,心思又重,必是忌惮着她是临时来的,若是将那嬷嬷骂的狠了,发作不到岚儿身上,怕是会应在自己那才三岁的小姑姑身上。
这宁国府,怎生尽出些欺主的奴才?
才收拾了个喜儿,又冒出个周嬷嬷,他的精力难道都浪费在这起子事上?
可见,有些事已经到了不得不理会的地步……
两人还未来及寒暄几句,就听见几声银铃般的笑声。
“前阵儿先生才教我们学了诗,今儿雪便落了。”
“可惜神京速来雪小,也不知【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是个甚么光景?”
“那自然是【燕山雪花大如席,纷纷吹落轩辕台】咯!漫天雪花直如天河决堤,飒飒而来……”
“说的好像你亲眼瞧见了似的……”
“我啊,原是梦见过的,自然也算亲眼瞧见了……”
廊下走来一群说说笑笑的姑娘,俱都是不到髫年,姑娘们见了贾蓉,倒拿起帕子挡了脸。
走在前头的是一个美貌妇人,穿着一身素淡的斩缞服,透着清雅端庄的气质。
“姑娘们莫怕,这是东府的蓉哥儿,不是甚么外男,蓉哥儿,愣在那干什么,还不来给你几个姑姑见礼。”
贾蓉看着年轻妇人,侧身让到栏杆旁,躬身道:“见过珠大婶子,见过各位姑姑。”
“恕侄儿多句嘴,珠大婶子毕竟是双身子的人,这天上飘着雪沫子,怎好到处走动?”
李纨摸了摸显怀隆起的小腹,眼里还带着未亡人的淡淡哀怨,勉强支起了个笑脸。
“是老太太怕我一人闷在院里,便给我指派了活计,带着你几位姑姑读书识字做些女红。”
“来来来……这是你迎春,探春二位姑姑。”
“见过蓉哥儿。”
迎春肌肤微丰,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声儿怯怯的,若不是贾蓉耳尖,倒以为是蚊呐。
果真是金闺花柳质。
迎春后面是一个三四岁的小萝莉,身未长足,形容尚小,但一双俊眼修眉看着贾蓉,顾盼神飞,待迎春说完,便也上前行礼。
“这位必是探春姑姑了……”
两位姑娘这才上前,规规矩矩的回礼,唯有一人蜂腰猿背,鹤势螂形,走出来大方上下打量着贾蓉。
“大侄子好,我便是你史家大姑姑……”
史湘云打完招呼,便瞧向一旁的绿珠,询道:“绿珠姐姐,四妹妹可曾起了?”
“尚还在梳洗,珠大奶奶和几位姑娘坐着歇会子,吃口热茶祛驱寒气。”
……
“爷去接岚儿怎生还未回来?”
“我便是明白了,姐姐怕是又想爷了吧。”
小兕子也坐不住,围着绿珠,滴溜溜大眼睛一转。
绿珠倒是瞪大了眼睛。
“什么叫又,我几时想那没良心的了,明明每五日偏能出来透透气,却从来也没回院里看看,只顾着骑马出府去,也不知这府外哪里好了……”
小兕子倒是有些同仇敌忾,学着绿珠的样儿,双手叉着腰。
“就是,这骑马已经是顶了天好顽的事了,爷也不带我耍去,这出了府,想必更是快活,也没个叨叨絮絮的管家婆前后盯着……”
绿珠听到后来,倒是反应过来了,拿嫩指点着小兕子的脑门,又好气又好笑。
“你倒是越发促狭了,倒学会指桑骂槐骂我来了。”
“爷不在,这院里没人能管着你不是,越发惫懒起来,今儿若不是我拦着,你又不知哪野去了?”
“好姐姐,我再不敢了,饶我这一回子吧。”
小兕子伸手抱住脑袋,四下乱窜,心里却嘟囔道:“爷多咱管过我,也不知是哪个,偏爱管人,吃口子酸浆酪都不许,我可委屈大了,等爷回来,看我不告你的刁状。”
两人正闹着欢,小兕子跑着跑着便一头撞进了个温暖坚硬的怀里。
“怎好这般慌张,后面是有吃人的大虫撵着了?这院里歪歪拐拐,小心撞坏了你这宽额儿。”
小兕子一抬头,眼眶里竟泛起了泪花,拿着圆嘟嘟的脸蛋就往贾蓉怀里蹭。
绿珠却俏生生撇过脸,眼睛有些泛红。
“也不知跟哪个狐媚子学的招儿,刚还好好的,见了人反倒这样子,显得好像我欺负了她似的。”
贾蓉自然知道这人言不由衷,好生安抚了一下怀里的小家伙,任凭她挂在身上,才大大方方张开臂膀,走近一把将绿珠同样揽在怀里。
手轻抚着佳人如瀑般的青丝,凑在她耳边,语调温柔。
“我回来了!”
屋内热气腾腾的,绿珠早派人烧起了地龙,主仆三人在屋里说了会子话。
绿珠递过来一碗茶,贾蓉饮了一口子,到底是比祠堂里的水酒寡淡些。
“岚儿还要过些时日才回来,小姑姑那现下还缺不得她……”
将消息告诉了绿珠,贾蓉在房里看了会子书,估摸了一下时辰,便起身就让乌桂去马厩牵匹马去。
“爷,你这出府,要是老爷有急事召见,问起来该怎生回话?”
乌桂素来机灵,趁着牵马来的空儿,隐晦地问了一句。
“老爷屋里头有甚动静?”
乌桂道:“隔三差五便引人回府吃酒,倒也和往日无甚分别。”
贾蓉翻身上马,一手拉扯着缰绳,扬起鞭子,淡淡道:
“那想必老爷是没空子理会我,若是老爷问起,你便说我久居祠堂,整日里气闷,出去喘口子活人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