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老太太呈上去!”
丫鬟下来接过贾赦手中账本,亦步亦趋地捧到罗汉床边,贾母取出玳瑁老花眼镜给戴上,方才翻开了这本薄薄的小册子。
身后的丫鬟又躬身掀开玻璃灯罩,拿剪子挑了挑灯芯,拿到贾母跟前,烛花摇影。
看着这上面密密麻麻的小楷记录的林林总总各项物什,饶是贾母见过世面,也不由骇然失色。
“蓉哥儿,这可都是真的?”
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说完话,贾蓉正准备回话,却让贾赦抢在了前头,回道:“这都是蓉哥儿派得力手下搜捡几个奴才家里,才得来的名册,哪还有假?原是只多不少,便是有藏匿在其他地方的财物还没算上,要不只怕更是骇人!”
贾母镇定了会子心神,瞧着下首惴惴不安如坐针毡的赖嬷嬷,恨铁不成钢道:“今个倒显得我老太太糊涂,差点让你蒙蔽了去,你拿去好生瞧瞧,可有哥儿冤枉你的地方!”
使丫鬟下去,将账本摊开在赖嬷嬷面前,贾母又冲身后的丫鬟埋怨道:“还不给蓉哥儿搬个座去,倒让主子站这么会子,没点子眼力见。”
贾蓉这才规规矩矩坐下,捧着新沏的茶,吃了两口,方才陪着西府两位老爷吃了不少酒,口干的紧。
赖嬷嬷瞄了一眼账本上的数字,却是瘫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怨恨地瞥了一眼端坐在椅子上淡然品茶的贾蓉,心中不解,这般年轻的哥儿,做事竟然滴水不漏?
“老太太明鉴,我年老昏聩哪里知道里面的事?许是家里那些不争气的这些年跟着人家做了些子买卖,才挣下这点家当。原我也劝过他们,尽了奴才的本分,伺候好主子才是正理,他们兄弟有时竟同我讲,这两府里这些年进项越发少了,说是给府里找些财路,又因着主子面皮薄,怕不肯生受,这才攒在一起。”
贾蓉听着,心里不由冷笑,这都让这老货找补回来了?
果然,贾母看着伏地痛哭的赖嬷嬷,神色动容,一时间惊疑不定,又看向贾蓉,询道:“蓉哥儿,你看看这其中是不是起了误会?”
老太太倒演的跟真的一样,赖嬷嬷那话便是一旁迂腐的贾政都连连摇头表示不信。
无非是念着点旧情,再加上要靠着这些府里老人,才能稳稳把控着荣国府,所以老太太才顺着赖嬷嬷的话头来说。
不过,他今日是必要拔出府里的这个毒瘤,老太太别想着和稀泥让这厮蒙混过去。
贾蓉淡定地搁下手中杯子,从袖里掏出一本小折子来,缓缓走到赖嬷嬷面前。
“嬷嬷方才说不清楚家里的营生,我倒是略知一二……”
贾蓉眼神突然凌厉起来,手攥着这本小册子,一把甩在赖嬷嬷脸上,赖嬷嬷受到大力冲击,身子一歪,额角都撞在了旁边朱漆的垂花柱上,缓缓渗出血来……
贾蓉这突然一下爆发,别说贾母和一旁的几个小丫鬟,便是连贾赦贾政都吓了一跳。
这屋里,有多少年没见血了?
贾政赶忙上前拉住他的袖子,劝道:“蓉儿莫要动手,可别再惊着了老太太!”
“政太爷,你瞧瞧这折子,里面全是我托锦衣亲卫搜集的罪证,包揽诉讼惹得苦主全家跳河,在外私放印子钱逼死二十三户人家,强买城外百姓良田打断孙姓人家父子的双腿……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他赖家打着我府里的旗号犯下的?便是打死这老贱婢,又有何辜?”
贾政平生最好名声,拿着这沾血的折子匆匆翻开,果然和贾蓉说的一样,而贾蓉挣脱袖子,又走到赖嬷嬷身边。
“若不是托办的那人再三保证,我原都不敢信……你赖嬷嬷得老太太这般恩宠,却干下这些足以让我家满门抄斩的事,哪一日官兵上门抄家,想是赦太爷便是临死,都不知是被你们这些刁奴牵连的!”
旁边贾赦原本还感叹贾蓉做事稳当,手里捏着这要命的东西,却没透露一点口风,可听到最后一句,却是皱了皱眉头,阖府上下这么多主子,偏生拿他来说嘴?
贾母还没从方才的变故中缓过来,又听着蓉哥儿口中那些骇人的话,也顾不得还在地上哀嚎的赖嬷嬷,慌忙起身道:“蓉哥儿,你说的这些可都是真的?”
“那是天子亲军,得来的消息还能有假?”
贾蓉转过身,不疾不徐道:“老太太您再想想,祠堂里尚还挂着我朝太祖爷亲笔御书的匾额,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可如今两府人丁稀少,家业衰败,福德何在?”
贾蓉伸手一指赖嬷嬷,目含杀意道:
“咱家先祖拼死攒下的阴德,便是被这起子刁奴通通败坏了去!”
闻得此话,贾母也是心神一震,身形竟有些摇摇欲坠,旁边丫鬟赶紧上手掺着她坐下。
半晌,贾母才回过神来,这般大的事,蓉哥儿必不敢同她扯谎,再一看赖嬷嬷不敢和她对视的眼神,便什么都明白了!
闭上眼睛思索了一会儿,才缓缓睁开眼,叹了口气对着贾赦贾政道:“这原是你们贾家的事,我一个姓史的便不掺和了,合该由你们来处置。”
贾政才翻看完折子,竟是少见的咬牙切齿道:“依着孩儿的意思,通通打死了帐……”
贾母倒是掠过这个中人之姿的儿子,把目光投向了贾蓉,这个重孙子是越发让她刮目相看。
“赖家的事亏你发现的及时,你既闹出这般阵仗,心里是怎生打算的?”
“老太太和两位太爷当前,哪有我说话拿主意的份儿,原也是府里的老人,自是由得老太太处置……可蓉儿我说句不妥当的话,老太太别嫌不中听,这升米恩斗米仇,若是我家老爷当初听我一句劝,把喜儿那厮撵出府,原也落不到这般下场。”
贾蓉一句话,掐灭了赖家最后一线生机。
“这奴才都有盗财害人的心儿,焉知他无旁的的心思?”
贾母沉吟了一会儿,瞧着赖嬷嬷叹口气道:“那便拖下去吧,几家主事的报个暴毙,其余的送去辽东庄子,由的他们自生自灭吧!”
赖嬷嬷闻言眼皮一翻,便要昏过去,却听到那个让她恨的咬牙切齿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对了,老太太,我身边小厮抄家的时候还发生件趣事,这赖家住的可不全是家里的奴才,有一个叫赖尚荣的,似是读过些书,见着仲鸾他们进去,还让叫嚣说自己是监生,让咱们贾家人滚出去,可嚣张的紧,季鹰素来脾气暴哪里听得这话,便用马鞭抽碎了他满口牙,这下别说是读书了,怕是吃饭都能问题了!”
这一番杀人诛心的话,让赖嬷嬷面色一青,正对上贾蓉瞥过来的冷漠眼神。
我就是要你赖家永世不能翻身,便是脱了奴籍,也别想安生了去!
似是读懂了贾蓉的眼神,赖嬷嬷只感觉一口老血从喉咙里往上翻涌,头一歪,翻着白眼便倒在地上,彻底人事不省了。
贾蓉倒是蹙起了眉头,冲着贾母身后垂着头的小丫鬟温言道:“去寻人把这老货拖出去,再打扫干净,仔细别脏了老太太的地儿!”
让贾蓉无语的是,这小丫鬟娇小的身子竟有些瑟瑟发抖,也不敢抬头看他,磕磕巴巴道:“奴婢这便去……”
等赖嬷嬷被拖出去,堂里恢复了平静,贾母这才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了一旁案几上的账本。
“这搜捡出来的银子,可有个什么说头?”
说到银子,贾赦又站了出来,干等了大半夜,可不就为这一遭嘛?抢在贾政头前笑呵呵道:“赖家的银子,蓉哥儿许府上六成,其他的两府便对半分!”
六成?
贾蓉倒是看着这位西府大老爷,玩味地笑了笑,原先商定的可是给西府七成,这凭白一成银子就落入贾赦的口袋,可一看贾政神思不属没关注,他也就没拆穿,由得贾赦去说。
听到这,贾母倒皱起了眉,不满地看了一眼贾赦。
“蓉哥儿,这可是一笔不小的银子,可是你赦太爷拿身份压你,才得出的数?若是这样,我老太太可万万不能依的。”
“回老太太,这多出来的银子原也是为了元春姑姑准备的,老太太自行处置便是?”
“这同大姑娘有甚么干系?”
贾母狐疑地瞧着下面的半大少年,却见贾蓉面露着担忧之色。
“这深宫里,必是要使银子的,不上下打点妥当,把那群太监宫女喂饱了,他们惯是势利眼,大姑姑孤身一人在宫里,尚还没个位份,能得人家个好脸子瞧?”
这一晚上,总算从这重孙子嘴里听出一句熨帖的话来了,贾母有些欣慰,之前的些许不快倒消散了去。
蓉哥儿尚还挂念着宫里的大姑姑,可见还是个有孝心的!
“难得你有这份心啊!”
一时间,堂内倒是其乐融融,祖慈孙孝。贾母又强撑着些子乏意,问贾蓉道:“你家太爷怎生还没回府?”
“家里发生这般大的事,我如何做的了主,昨夜便已经派人等在城门,天一亮便出城禀告老太爷,只是观里的道士说老太爷已然入定,神游太虚,须得几日闭关功成,才得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