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太阳顶在脑袋上,就像被打翻的火炉“唰”地一下在天空中燃烧沸腾,大片大片的热浪渲染开来,笼罩在这片古老的沙漠上。
淡黄色的天,褐黄色的沙,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老旧的土黄色。
大磊在这晕眩的黄无边际呆呆地看着小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大脑里甚至浮现出:“那朵小白花真好看”的想法。
小海摘下小白花,伸手在大磊面前晃了晃,慌了神:“哥...我跟你闹着玩呢...就是觉得气氛太压抑开个玩笑,你没事儿吧?”
大磊狠狠地踹了他一脚,默不作声。
“要不要抽烟?”韩空突然问道,继而从兜里掏出一个烟盒,上面的字已经模糊不清了破破烂烂的,里面的烟更破,像是树皮做的。
他将烟条递到大磊嘴边,还周到的点了火。大磊注意到他手上有一枚戒指,素戒,金属圆圈。
“你什么时候戴了个戒指?金的?”
大磊吸了一口,外圈还真是树皮!麻麻赖赖的粗糙不堪,劲儿也真大!烟味儿贼冲呛得他咳咳直流泪,但慢慢的就缓过来了,鼻腔里火辣辣的舒畅,十分刺激。
“不值钱的小玩应,怕是以后没机会戴了。”
大磊沉浸在久违的劣质烟味中,缓缓吐出的烟雾袅袅飘向窗外。没在意韩空说的这些,闭上眼享受着。
“这也是我唯一的乐趣了。枯树的枝皮撕下来,将六鸢尾磨成粉混着树渣滓,吸起来别有一番风味。”韩空将破旧的烟盒放在桌上:“给你了。”
“多谢。”
这小子可算干了件人事。
乔雨被这味道呛得呼吸困难,捂着鼻子到院里透气。
她大口大口的呼吸,从未感受到沙漠的空气竟如此清新。忽然听到一阵“嘻嘻嘻...”的刺耳笑声,抬头看到一个小孩儿站在面前,又瘦又小,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不知为何,乔雨看这笑容浑身发怵。她本来还挺喜欢小孩的,以后的梦想也是当老师,教书育人。可惜事与愿违,如今世道变了一切都身不由己。
所以每当小海叫她“乔老师”时,心里都美滋滋的。
乔雨收回思绪,鼓起勇气朝小孩招了招手:“听说你叫加奴,对吧?”
加奴不说话,只是冲她点点头。
乔雨见这孩子不过来,以为是怕生,便想主动过去套套近乎。可双腿就像被禁锢一样动不了,甚至一想到自己要走到加奴身边,就脊背发凉。
加奴双手背在身后,眯眯眼睛歪着脑袋看她。
似乎是在说“你怎么不过来?”
乔雨心跳不自觉加快,不免庆幸加奴离自己有段距离。这孩子哪里是怕生?笑眯眯的分明是自来熟。
加奴静静地看着她,然后转身跑了。
乔雨如负释重,还没来得及喘息只听身后一声:“那孩子来干嘛?”
她回过头,是大磊和小海。
“不知道,叫加奴。但是...我一听见那笑声就毛骨悚然。”
小海唔了一声,回忆道:“哥,刚刚那个是不是当年带咱俩回村子的小孩啊?”
大磊点点头:“这孩子神经兮兮的,我倒不觉得害怕,就是厌恶。”
“我觉得挺可爱的啊。”小海嘿笑道:“孩子嘛,都是没心没肺天真无邪的。”
“不说这个了。”大磊看向乔雨:“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暂时打算先待三个月。我本来就对这里挺有兴趣的,正好可以研究研究,顺便好好养养身体,睡了整整一年身子骨太虚了。你呢?”
大磊现在就想走。
但是绕了一大圈又回到这里,冥冥中似乎还有什么等待着他。
大磊刚问了韩空,他并没有见到什么玉镯,甚至连阴阳墓都没进去。自己与他不一样,是了结公主夙愿的人,沙漠留不住他的。
至于蛇瞳的诅咒,五爷虽然鬼话连篇,但关于‘商人逃出去了’这件事他没有必要骗自己。既然那个商人可以逃走,那自己也可以。
其他的等出去了再说。
眼下即便走了,兜兜转转还是会回来。
只是这个村子里…究竟有什么呢?
“跟你一样,先待一段时间。”
“乔老师,我听说你比我哥俩早醒来一天,有查到什么吗?”小海问道。
乔雨沮丧地摇摇头:“才一天而已。而且那个叫韩空的人,太可气了!说话云里雾里的,我本来就迷糊...听他说大脑变成浆糊了。”
大磊噗嗤乐出声,心想更可气的你还没见到呢。
“你都问他什么了?”
乔雨学的有板有眼:“我问他这里的村民是楼兰后裔吗?他说:‘是克塔塔’。我问克塔塔是什么?他说:‘与我不一样的人’。我又问他是什么人?他说:‘普通人’。啧啧...这不是废话么!”
大磊皱起眉头:“我也听过克塔塔,但不知道什么意思。”
小海抬头看了眼夕阳,如火如荼,摇摇欲坠。
“天要黑了。”他说。
第二天大磊睁开眼,急忙看了看手表:7月7日,上午九点半。
他稍微松了口气,最起码时间是正常的。
屋内就只有自己,窗外传来说话的笑声。
大磊伸了个懒腰走出去,看到加奴和小海在嬉笑打闹,那孩子一见到大磊来了,立刻跑到院外,笑眯眯地看着他。
“哥你醒啦。”小海回头笑道:“加奴说带咱俩在村子里转转,要去吗?”
不知是不是大磊的错觉,小海的笑容十分僵硬,尤其是最后三个字,有气无力的。但也没有多想,轻声应道:“好。”
小海扭过脸对加奴喊道:“带我哥俩转转吧。”
他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紧咬着牙齿。
小海与加奴在前面走得飞快,嘴里还哼着歌。大磊快步地跟在后面,他明明刚睡醒,此刻却依旧感觉浑身乏累,才走了几步就已经气喘吁吁。
大磊望着小海的背影越看越熟悉。
这个场景,这个步姿,还有小海嘴里哼唱的曲调....这一切就如同寺庙清晨的石鼓,一遍遍地撞击着记忆力的大铃铛,每一个巨大的回响都让自己头痛欲裂....
大磊怔怔地看着小海越来越远的背影,心里一沉,他想起来了......
这个场景....这个场景就是....
就是当年加奴带他们入村的场景!!
那孩子也是像小海这样嘻嘻哈哈地跑在前面,嘴里哼唱着古老又诡异的歌谣,带领他们一步步走向通往地狱的深渊。
无论是现在还是那似梦非梦的经历中,大磊又一次怀疑自己,哥俩留在村子里的决定是否是正确的。
可除此之外,他们又能去哪呢?
这里的人们看似淳朴,却总是弥漫着死气沉沉的气息。大磊现在还记得那些人凝望自己的眼神,就像黑暗里躲在丛林后的野兽,寂静而沉默,但仿佛下一秒那些欲望就会破蛹而出把他撕个粉碎。
人总是在困境中把吹来的风当作春天来临前的预兆,又在绝望中感受风吹过的地方有刀子的划痕。
“哥,你快点啊。”小海在前面回过头招招手,转眼跑得更快。他笑得特别开心,仿佛这一切都如临梦中。
村子是个偌大的环形,最外侧是骆驼篷和储存干粮的地方,然后民屋依次排列,比比绕圈,最中央是村长的屋子,以及一口水井。
大磊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最后他走不动了,靠着水井坐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总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样,每走一步都格外沉重。
不远处的俩人停下,正亲密地说着什么。
加奴背对着自己,低着头伸手去拿小海手中的六鸢尾,咯咯地笑不停。
那一瞬间大磊有点心酸。
他此刻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外人,孤立无援的外人。
他似乎有无数的话想问,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想开口叫小海,又不敢打扰他们。他就坐在地上靠着水井,抬头盯着灰黄灰黄的天发呆。
等等....不对...
大磊急忙站起来巡视着周围,水井对面就是村长家,深红色,七八米高,方形...似乎又没有什么不对的...
门口有一个小石像...青面獠牙....
格局...!是格局!
第一次来的时候,村子根本就没这么大,一进来就是细细长长的巷子,穿过去才是一排排的土房屋。而且当时是纵向排列的,怎么现在是环形的?!
“你在想什么?”
肩膀上一痛,大磊惊慌地转过头,原来是乔雨。
“怎么?拍疼你了?”乔雨放下搭在大磊肩膀上的手,有些尴尬地问。
“没事...”大磊摇摇头:“就是觉得这村子和刚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原来你在想这个。”乔雨宽慰道:“虽然我不知道那时候是怎样的,但地貌是在不断变化,你上次来都是几年前了,有变化也正常。不过听村民说,无论怎么变,中心都离不开‘神井’。”
“就是这个?”大磊指了指前面的水井。
“嗯。”乔雨点点头:“沙漠这种环境,水就是上天恩赐的礼物。听说,这口井里的水总是少得可怜,但是任何季节里,无论天气多么燥热毒晒,这口井从来没有枯过。包括沙尘暴来袭,水井依旧安然无恙。”
大磊凑过去,手扶着井沿伸头往下看去,井里深不可测,最下面有一抹黑色的亮晶晶,看样子那便是水了。
还真是少啊。
就在这时,大磊只觉得一股重力在背后袭来,紧接着整个人朝下倾去!眼看就要翻进井里了....!胳膊一痛,乔雨在耳边喊:“小心!”一把把他拉了回来。
前后不过一分钟的时间,却是生死一步间。大磊脸色苍白,小海听到动静急忙过来搀着自己,他在耳边叽里呱啦,自己一句没听进去。
大磊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小人儿,加奴。
这孩子不是在离自己十米左右的地方吗?什么时候靠过来的?
偏偏还在自己的身后...
一想到当时身后传来的那股大力...大磊就打了个寒颤。
这孩子低着头,也不说话,不停地踢着一块半露在外面的大石头。
是他推的吗?
可是...
大磊打量着瘦瘦小小的加奴。
他的个头连自己的腰都没到,黑瘦黑瘦得,仿佛风一吹就跑了...会有那么大力气吗?况且也没理由啊。
就在这时,加奴突然抬起头,看着大磊,一字一顿地说道:“不是加奴推的你。”
大磊一惊!
一是惊他竟然知道自己心中所想,二是自己苏醒以来,头一次仔细看他。
大磊凝视着加奴的脸,为何这孩子跟几年前没什么变化?
无论长相还是身高,似乎跟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
小海拍拍加奴的肩膀:“又没人说是你,想多了。”转而抬头看着大磊:“哥,你还好吧?”
“嗯。”大磊漫不经心的点点头,蹲下来,看着加奴,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友好地问道:“你刚刚怎么突然跑到我身后去了?”
加奴看了他一眼,很快就垂下眼皮,浓密的睫毛被夕阳的余晖照出长长的影子,打他稚嫩在脸上,竟有些眼熟,又带着无辜。许久,加奴说道:“那是'神井',外人碰不得。”
“所以你是来阻止我的?”
“对。”加奴点点头,随即马上说道:“但是加奴没有推你。”
“好,以后我不碰它。”大磊刚站起来,一抬头就对上无数道警惕又冷漠的目光。村民们站在不远处死死地盯着自己,看得大磊浑身不自在。
初来乍到时,他与小海一齐被村民这样盯着。
重踏归来时,物是人非好多东西变了又好像没变...这一觉...睡得真漫长啊。
“对了大磊哥!我想到一个有趣的故事。”乔雨干笑两声,说道:“是清朝末期的,传闻‘谁要是喝了国外的水,谁就会忘记说中国话,忘记中国事。’当时在皇宫闹得沸沸扬扬,庆亲王的四女儿对此深信不疑,还缠着德龄格格问不停呢。你说咱们能与村民沟通,是不是因为神井里的水啊?”
大磊脸色一变,转头看向那口井,它仿佛是怪物露在外面的脑袋,张着血盆大口等他跳进去。
“胡扯,你这故事也太随便了!”
“都说了是传闻,随便听听就算啦!其实是德龄苦学英语练就的本领,但那时候封建啊,大家都以为是喝了洋水才变成这样。”
小海听得一愣一愣:“咱们又没苦学,怎么也会这里的话?”
“环境也很重要。”乔雨暗骂自己多事,刚看气氛不对想缓解下,结果越描越黑。她不安的看着四周,小声问道:“村民们怎么虎视眈眈的?都看半天了...”
“别紧张,习惯就好。”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人群中走出来,他指了指那高高方方的砖红色泥土房:“你们昏迷这么久才醒,按道理得去族长家,跟他老人家打个招呼。”
大磊顺着韩空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泥土房的门洞里黑漆漆的一片,让他不禁想到楼兰遗址中的八角大楼,心一沉,实在不想去。
正想拉着小海一起拒绝,这愣小子却先自己一步连忙答应:“好啊,正好都走到门口了。”
大磊心里直骂娘。
“这里虽然人少偏僻,但规矩也多。进去以后不该碰的别碰,不该动的别动。”韩空扭头看向惶惶不安的乔雨:“你不是一直很好奇吗?机会来了。”
乔雨没理他,充耳不闻。
这两三句把大磊套得死死的,他心想,左右都是要看的,况且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只是...他看着那泥土房,那黑漆漆的门洞里...
仿佛下一秒就被压塌在里面,再次掉进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