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磊他们随韩空进去的时候,族长并不在,屋里空荡荡的。
虽然房屋的外形异于其他,但里面都大同小异,黄秃秃的土炕和桌椅,桌上放着个碗,里面盛得满满的生米,有的发霉了,有的泛黄。但....似乎又不像。
“那是棵子米,大漠中的粮食。”韩空故意又提了一嘴:“当初你们离开时包里的干粮,也是用这个做成的。”
大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既然族长不在家,咱们还是回去吧。”
韩空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上面:“在楼上。”
正说着话呢,只听“吧嗒吧嗒”的脚步声,混着老旧楼梯的吱呀声从墙角传来,大磊这才看清,那边竟然有个楼梯,因为那边是墙角,而且又凹在里面,被凸出来的土墙挡住了,所以自己一开始并没在意。
族长佝偻着背从楼梯走下来,看到大磊明显地愣了一下,疑惑地把目光看向韩空。
韩空解释道:“他们刚醒不久,过来打声招呼。”
大磊觉得他们就像被日本鬼子扣押的俘虏,韩空就是中间的汉奸。
族长那双浑浊凸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如病床上垂死之人不甘怨恨地看着活人。
大磊目光对上时连忙避开了。
如果说村民们是伺机等待的野兽,那眼前的老头就是发号施令的幕后黑手,最老最阴最神秘。
族长悠悠地走过来,扶着桌子坐在炕上,眼神移向窗外,沙哑道:“够早的啊...”
“嗯?什么?”乔雨微微抬头,又很快低下去了。
“没什么。”族长摆摆手:“醒来就好,感觉怎么样?”
“有点头晕,身体也什么力气。”
“韩空当初醒来的时候也这样,过个三五天就好了。”族长始终一动不动地盯着外面,大磊好奇,也弯着腰顺着窗户外看去,却只有光秃秃的泥土房,还有如族长双眼一样浑浊的天。
这老家伙看什么呢?
“我在看那口井。”族长收回目光,继而盯着大磊说道:“有外人碰过那口井。”
大磊吓一跳,心想这里的人怎么都跟懂读心术一样邪门!他支吾了一会儿,说道:“是我碰的。当时太累了就靠着那井坐了一会儿,以后不会了。”
族长点点头,伸手拿起桌上的那个碗,捏来几粒骒子米放在眼前眯着看,看了一会儿又换几颗。
大磊不知道这老头在干嘛,像老年痴呆一样。他狐疑地看向韩空,只见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就像一个木头桩子。继而又扭头看了看小海,却瞧他神色惊慌,死死咬着嘴唇,手都在微微发抖。
整间屋子,只有乔雨与自己的反应一致。
族长面无表情地捏弄着那碗骒子米,浑浊地眼死死地看着窗外。半晌,他摆摆手:“都出去吧。”
大磊暗自松了一口气,突然听到一声嗤笑,循声望去是韩空轻蔑的表情。
出了门,才发现天竟然已经暗了,空气里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灰黄色,好似静态的雷雨混着沙尘暴,压抑沉闷,村子里空荡荡的。
大磊心里哑然,这帮村民是集体活动吗?呼地一下全部涌出来,片刻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韩空走了几步停下,偏过头:“看什么呢?”
大磊没有理他,乔雨反问道:“你刚刚笑什么呢?”
“我笑他啊。”韩空看向大磊:“你身上那股狠劲儿呢?如今见到个老人竟然都怕得抬不起头。”
他的声音毫无起伏,却字字珠玑,像把机关枪一样枪林弹雨突突袭来。
“有空琢磨别人不如多想想自己吧。”乔雨淡淡道。
大磊静静地看了韩空片刻,目光掠过他并没有吭声。
相比于跟韩空扯皮,他更担心小海。
此刻的小海却一脸平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大磊突然有些寒心,刚刚就连乔雨都会帮衬着说两句,他却站在一边看热闹。
一觉起来弟弟就像变了个人。
回去的路上,大磊扯了扯小海的衣角,示意有话跟他说。待前面两个人走得远些了,大磊低声问道:“你怎么回事?”
小海一头雾水:“什么怎么回事?”
“刚才在族长家,你好像很害怕。”
“那老家伙死气沉沉的,一双死鱼眼直勾勾看着咱们...我就是觉得不舒服。”小海尴尬一笑:“哥,你也知道我这人,从小就怂。”
大磊闻言没再说话,心里却像扎进一根透明的刺,硌得难受又找不到源头。
既然来到这里,肯定有理由,没有白受的罪白挨的鞭子。求人不如求己,韩空肯定不会说的,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只能靠自己了。
夜晚。
村子里静悄悄的,整整环绕的圆形土房在黑夜中仿佛一个巨大的活墓。
族长的屋子在夜色中突兀出来,仿佛土丘上的一块墓碑。
大磊趁他们睡着了,独自一人晃荡在‘墓园’中。
不知是夜色太深,还是他对地形不熟,白天明明记得这里环形排列的,怎么感觉到了晚上,无论怎么走都是一条直路,似乎没有拐弯,似乎也没有尽头。
这里没什么防盗可言,借着月色大磊透过窗,家家户户都是清一色的大土炕,破棉被破桌椅。只是不知距离远还是自己心跳过快,他贴了好几户人家的窗子,愣是一点呼噜声没听见,甚至连他们的胸膛起伏都没瞧见。
一个个直直地躺在土炕上,像一具具僵硬的尸体。
这一刻大磊有种错觉,这些土房其实就是一座座土坟,里面埋着村民们的尸体。所谓的白日其实是黑夜,此刻头顶的月亮是太阳。
“不能急。”他安慰自己:“这里肯定不简单,所以肯定也不会轻易让自己找到什么。”
不知不觉,‘坟头’都看得差不多了。前面的路黑黝黝,充满神秘未知。
大磊的手不自觉握成拳,正想继续前行看看自己预感的是否是真的,却听见一阵“挲挲”的摩擦声从身后传来。
声音由远至近,然后静止不动了。
大磊没有回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往前走,但是却逐渐放慢了脚步。
果然,那个声音又传来了。
“挲挲......”
“挲挲...挲挲...”一遍遍摩擦着..却是刻意的与自己保持着距离。
他快,声音便快。他慢,声音便慢。
之前自己一直专心在寻找线索,忽略了这个声音,要不是刚刚停下脚步,思考完问题的空档听见了,恐怕现在还发觉不了。
看来是跟踪自己很久了。
会是谁呢?
大磊渐渐加快了步伐,越来越快,然后顿了顿,听见后面也是快速的“挲挲...”声,混杂着急乱的脚步声。他心里有了底,突然踮着脚一路小跑,时快时慢,然后猛地停下来捡起脚边的一根枯枝,回过头,对着夜色就是挥手一鞭子!
果然,一声“哎呦!”。
一个人影蹲在地上,捂着脸痛苦呻吟。
大磊听着这声音,一头雾水,小心翼翼地问:“小...小海?”
“是我...”小海闷闷的声音传来。
大磊扶起小海,凭借着微弱的月色,看到他左脸上有一道清晰的红痕,自己确实下了狠手,这红印都鼓起来了。
小海憋着一张脸让大磊又心疼又气恼:“怎么是你?鬼鬼祟祟跟着我干啥...还有那奇怪的摩擦声,你是怎么...咦?你咋也拿个枯枝条?”
大磊把目光放在小海的手上,更疑惑了。
小海揉揉脸,先是怨恨的瞪了大磊一眼。随后四处看看,压低了声音靠近大磊:“哥,你别往前走了。”
“为什么?”
此地无银三百两。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加奴说不能去。”小海一脸严肃:“你也知道这村子里的人多神叨...里面就是他们的禁地!万一你进去被他们知道了,这帮人生气再下狠手,咱多划不来。”
他这幅样子像极了本地人警告外来人不许乱来。
大磊知道小海是为他好,只是觉得有些惆怅。顿了顿,他还是忍不住道:“哥感觉你像变了个人。”
“变来变去我还是你弟弟。”小海不以为然,随后指着地上被破坏过的脚印:“日落以后,村民们就不出门了,月亮升起时,塔尔村地上的脚印就会消失。而你刚刚走路的痕迹全部印在沙地上了,我只能默默跟在你后面,用枯枝扫干净。”
果然,地上只有一串儿魂画儿的痕迹。但大磊也更加疑惑:“你怎么知道?还是加奴说的?”
“是韩空。他猜到你今晚会行动,让我多加留意。”小海说道:“关于脚印也是他告诉我的。”
这个倒出乎大磊的意料。
“那他为什么不自己跟我说?”
“怕你不信任呗。其实一开始我也不信,因为这人说话驴头不对马嘴,意思全靠猜。但当时我睡得迷迷糊糊,被他叫醒后看到你不在,我怕你出事就跟来了。”小海捂着脸苦笑:“虽然挨了一鞭子,但你没出事就行。”
夜幕弯月下,大磊的神情隐晦不明,只听他一句叹气:“走吧。”
俩人一前一后,一个用枯树枝扫前面,另一个背着手用枯树枝扫后面。一路上“挲挲”声不断,像黑夜中游走的响尾蛇。
回去的时候见乔雨的屋子亮着灯,大磊知道她一定又在记笔记,凝望片刻还是回自己屋去了。
一进门就看到窗户边有团影影绰绰的漆黑,吓俩人一跳。
韩空望着天上的弯月,头也不回道:“今晚的月亮真美。”
哥俩没说话,对视一眼上炕睡觉。
不多时小海的鼾声袭来,韩空依旧望着窗外。大磊心里疑虑重重,夜晚的塔尔村静悄悄的,村民就像一具具尸体,枯枝条扫在地上声音格外刺耳,路上竟没有一个村民出来查看。
是他们睡得太深沉?还是一到晚上就集体没气儿了?
‘禁地’里面究竟有什么?
还有韩空,他的态度实在匪夷所思。
一方面想让自己接受现状,一方面又不甘心自己接受现状。这个人无论喜还是悲,都是冷冰冰的样子。可想起白天韩空的嘲讽,大磊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句话里的愤怒与失望。
难道说,很多事情他没办法告诉自己?
大磊不知不觉走进了一个圈套,一环扣一环,从沙漠到玉镯,从古墓到村庄。越挣扎,陷得越深。
他翻了个身,韩空依旧望着窗外,雕像一般静止不动。
——今晚的月亮真美。
窗外是一轮皎洁的弯月...难不成他在等月圆之夜?!
这句话倏地让大磊警惕起来,他和小海的背包就在角沙土,里面的东西他检查过,一样没少,黑刀也在。
“放心,我不杀你们。”韩空突然开口。
大磊还没等下炕呢,就被韩空憋了回来。他气得在心里脏话连篇...妈的!怎么什么事儿都被摸得门清?!跟肚子里的蛔虫似的!这帮人真是邪了!
韩空幽幽道:“我做了一个噩梦,被惊醒。结果一睁眼,你俩都不见了。”
身旁的小海忽然没了鼾声,停顿片刻又娓娓响起。
“我梦见自己离开了村子,在一个火堆里捡到烧焦的往生镜。它已经变成了一块黑糊的废铁,我却清晰地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模样。”韩空僵硬地扭过脖子,大磊甚至能听见骨头转动的咔咔声,突兀刺耳。
“我的嘴巴被缝住了,扯出一抹微笑。眼珠子没有了,只剩下血淋淋的两个眼窝。”
昏暗的视线里,韩空两个眼珠子亮晶晶的,像小时候玩的玻璃弹珠。
“别多想了,梦境都是相反的。”大磊有点乏力,闭上眼:“睡吧。”
“谎言说一千遍会成真,梦做一万遍就是现实。”韩空的声音虚弱又遥远:“以后你就明白了。”
大磊默不作声,真是气自己多余跟他搭话,大半夜的晦气!话说一半都靠猜!
许久,小海停止了打鼾,朦胧中大磊听到他翻了个身,起身靠近自己。大磊甚至能感觉到小海鼻子呼出的热气,吹在脸上痒痒的。
他知道弟弟撒了谎,一开始就知道。
一会儿说韩空嘱咐他多留意自己,一会儿又说睡得迷迷糊糊被韩空叫醒。
只是他不想捅破这层纸。
大磊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如果自己当时捅破了,小海就彻底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