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还蒙蒙亮,大磊蹲在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劣质树烟,猛烈的冲劲儿滑过鼻腔喉咙,留下难以磨灭的畅快。
他看着口中吐出的浓重烟雾,缓缓向上飘去又一圈圈晕开,最后消散不见,紧接着另一口烟雾又吐出...周而复始,像极了前仆后继奔赴大漠的人们。
乔雨刚出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呛味,她咳咳地胡乱挥舞着。大磊闻声急忙掐灭,回头笑道:“早啊。”
乔雨看清后一愣,大磊的笑容十分惨淡,脸色苍白眼眶发青,爆裂的嘴巴上是一条条血丝。心里不免有些难受,干笑道:“早啊。小海他们呢?”
“韩空在屋里坐着,小海...天还没亮就去找加奴玩了。”大磊后半句略有停顿,心里泛起一阵阵苦涩。
昨儿一夜未眠,他不知道小海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怕自己闯了禁地有危险?那为何要以韩空当幌子呢?当韩空说他是被噩梦惊醒后,发现俩人都不见了时...小海的鼾声明显停顿,自己也装不知道,本想着白天醒来套套他的话,结果这小子溜的倒挺快。
“大磊哥,你陪我去看看骆驼吧。”乔雨忽然说道。
俩人来到骆驼棚,路上大磊观察了一下,村子确实呈圆弧形,而骆驼就在最外圈将整座村庄团团围住。
它们嘴里吧唧吧唧地咀嚼着,大磊凑近一看哑然失笑,这帮畜生嚼的就是棵子米,只不过面前的槽里都是清一色雪白饱满的棵子米,比村民吃的好多了。
“乔雨,你知道这米从哪来吗?”大磊捻了几粒,总觉得眼熟。不等乔雨回答他恍然大悟:“这是...六鸢尾的种子?!颗粒圆润,比咱们吃的都好!”
“在沙漠骆驼是‘沙漠之舟’,在村庄它们就是‘守护者’。咱们住的这些日子里,每晚都风平浪静,狂风沙尘从未出现过。”乔雨抚摸着一匹骆驼,它在她的手掌下发出享受的哼哧声。
大磊凑近另一匹骆驼时,它就像之前成熟高大脖子上有一撮深褐色毛发的骆驼一样,警惕威胁的哼哧哼哧。
只不过这次针对的人是大磊。
他一眼望过去,只有寥寥几匹,这可帮骆驼的目光对上自己时,大磊明显感觉到了敌意。他也没往心里去,谁让自己吃了骆驼肉,杀了它们的同伴。即便过去一年多了,可身体散发的腥气是掩盖不住的。
大磊忽然想数数有多少匹骆驼:“一、二、三、四…”
许久他脸色一变,这些骆驼明明没多少,可仔细数起来...竟然数不完!不知不觉都快数到一百了!
“乔雨!你数数到底有多少匹骆驼!”
乔雨眼神淡漠:“我试过了,答案是…不知道。当时本想找找有没有之前消失的那匹骆驼。结果想找的没找见,反而还被困在这儿。”
“为什么想找它?”
“说声抱歉吧。”
大磊不明所以,乔雨轻描淡写道:“如果说你哥俩是一把刀,那我才是举刀的那个人。明明可以把饼干拿出来,能撑多久是多久,却人性使然选择私藏,躲在一边袖手旁观。”
大磊听完觉得好笑:“你这算哪门子道理?太牵强了,见过捡钱的还没见过捡罪的。”
“你不会懂的。”
“还有一点。”大磊不想再纠结这个话题,强行按捺心里莫名的不适,说道:“每当村民们出来活动时,骆驼也跟着出来了,而且...村民似乎很害怕它们。”
乔雨目光一滞,顿了顿说道:“与其骆驼说是‘守护者’,不如说是‘看守者’。”
大磊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匆匆地跑了,乔雨愣住片刻,快步跟了过去,身后的骆驼们发出一阵阵狂妄的笑声,乔雨惊恐地回过头,它们却正怡然自得的咀嚼着,仿佛刚刚那只是自己的幻听。
乔雨追得气喘吁吁,只见大磊在村口前停住,蹲下身看着狗狗脸色异样。
她喘了口气走过去:“怎...怎么了?”
“小海曾养过一条狗,叫小白菜。”大磊低着头,自顾自地说道:“我很讨厌它,又脏又臭还乱叫,于是我便毒哑了它...它喜欢翻垃圾,脏兮兮的爪子直接抓我裤腿,我当时在抽烟,一生气就拿烟头烫它的腿,烟头熄灭了我就拿打火机撩,然后它就瘸了...最后我把它砸死了,脑袋稀巴烂,眼珠子都掉出来了...”
乔雨刚回忆完他哥俩杀骆驼的血腥画面,听到这儿止不住地反胃。她看着趴在村口的大狗,脑袋畸形,没有眼睛,腿上还有一块灼伤...并且也是哑巴。
“从那以后我就特别怕狗,严格来讲是心虚。尤其是听到‘狗狗最忠心是人类最好的朋友’时,就浑身不自在...甚至半夜做梦都是恶犬扑向我,疯狂的撕扯着我,血肉模糊骨头都被咬碎了。”大磊继续说道:“如今在沙漠我又得罪了骆驼,绕来绕去还是回到这里,被这帮畜生死死盯着,身处其中就像囚笼一样。哈哈...这大概就是命吧,可老子偏偏又不信命!可不可笑?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凄凉落寞,肩膀一颤一颤像个疯子。
乔雨表情古怪,看向大磊的眼神有些厌恶愤怒,她无法想象这个人竟做过如此残忍的事。但很快恢复平静,眼下他们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谁掉队都不利。况且再想到路上的种种,大磊还不至于坏到骨子里。
“巧合罢了,别钻牛角尖。”乔雨蹲下来,说道:“这只狗叫石头,韩空说在他来村子之前,狗就在这儿了。是比他更早的人带来的,那个时候石头就已经是这副惨样。”
“冤有头债有主。小白菜已经死了,眼前的狗是石头,把它弄成这样的人不是你。至于骆驼...你当时并非卖钱或者图新鲜,是保命。不能说你是对的,但确实是无奈之举。”
说完,乔雨苦涩一笑:“要不是我私藏饼干,你哥俩也不会对骆驼下毒手。说到底,我也有责任。”
乔雨这辈子没干过亏心事,她一向光明磊落。但人无完人,那件事就是她致命的一个污点。想到乔雨这儿目光闪烁,不禁有些怀疑:沦落至此,冥冥中是骆驼们的惩罚吗?
大磊舔舐着嘴唇,太阳下如沐春雨的感觉再次袭来,不搭调不舒服。他已经习惯了沙漠,习惯了烈日,却唯独习惯不了乔雨。
她身上散发一种魔力,让自己情不自禁想靠近,却又难以言喻的想逃避。这种矛盾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自己,可偏偏又只有乔雨坚定立场。
大磊受不了这种局面,与自己探讨的人应该是小海才对!他迫不及待的想找到弟弟,想把一切都问清楚。
“我抽根烟再转转。”
乔雨望着大磊的背影若有所思。
屋子里只有韩空,他日复一日地看着窗外,只留下一个干瘦的后背,即便隔着层破衣服也能看到凹凸不平的脊梁骨。手上的戒指有些褪色,露出大小不一的斑驳。
大磊在空荡荡的村子里转悠,透过门窗看到村民们都待在屋子里,白日里的他们像一个个泥人儿。有的坐着发呆,有的躺着阖眼,还有跟韩空一样坐在窗边眺望空中...大磊起抬头,太阳明媚光亮,可天空连同周遭的色彩都是灰蒙蒙的。死寂沉沉的氛围压得大磊喘不过气,甚至还没有荒凉空旷的沙漠来得有活力。
白天的村庄与昨晚天差地别,他甚至找不见‘禁地’。绕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又回到了骆驼这儿。
不同的是,小海也在,他站得笔直一动不动。
骆驼们的眼神冷漠阴森,当大磊靠近时又变得警惕凶狠,呲着牙恨不得扑上去把他撕碎。大磊揉揉眼,骆驼们又变得空洞麻木,自顾自地咀嚼着。
加奴并不在,眼下只有兄弟俩。
弟弟更陌生了,甚至连身上散发出的气息都与村子一致。
“小海,跟哥聊聊吧。”大磊走过去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不知道。”小海扭过脸,动作十分僵硬,眼神也黯淡无光:“只是不想惹麻烦。”
“麻烦?”
“你不懂。”
“有什么不懂的?!”大磊受不了他这种腔调,语气变得激动:“咱哥俩有什么藏着掖着的?!老子连命都能舍给你!你他娘的到底在怕什么!”
“不是怕,是麻木。哥,就这样在村子里一辈子不好吗?没有风暴狂沙,没有烈日灼晒,没有寒风呼啸...有粮食有水源有地方睡觉,平平淡淡过完此生,何乐不为?我已经不想走了,不想再经历那些离奇古怪的事情。你常说好死不如赖活着,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
“我呸!”大磊被他这些话惹毛了:“什么狗屁机会!这就是活死人啊!实话告诉你,老子是害怕是想逃避,但从来没放弃过走出去!等查清楚了,五花大绑也要把你绑出去!”
“查清楚?”小海突然笑了,可语气依旧冰凉:“哥,这一路上你吃的亏还少吗?查清楚了吗?沙漠诅咒到底解除了吗?为什么我们还走不出呢?”
大磊心里一惊,他完全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小海嘴里说出来的。口口声声说信任他的弟弟,从小到大跟在身边不离不弃的弟弟,出生入死唯一至亲的弟弟...竟然怀疑他质疑他甚至鄙夷不屑。
“你还是说出来了。”大磊自嘲地笑笑,眼里满是悲恸:“从很早就开始了吧?自从进了阳墓你就怪怪的,只是当时我没放在心上。直到我无意发现你将药瓶里的粉末撒了出去...从那以后我就知道你对我有戒备,可是没想到一觉醒来,你已经彻底不相信了。”
“那药瓶里不是粉末,在我看来,就是一滩黏糊的恶心的液体,像脑浆一样红红白白。”小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嘴皮子一上一下:“分别后你我再重聚,我就觉得你很奇怪。水壶里分明是腥臭刺鼻的尸液混着血肉,你却当水一样喝了下去。药瓶里的脏东西涂在伤口处,明明流脓更严重,你却当宝贝一样。哥你想想,一路上咱们仨个都憔悴不堪,为什么只有你的病情最严重?自己弄成这样还不够,还要拉上我?”
为什么...画面在大磊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当初自己涂完药,小海说的并不是“有用”,而是“流脓”...只是心理暗示作祟,没有听清楚。
原来如此...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哥俩就出现裂痕了。
“你是我哥,我敬重你,不敢反驳只能任由你疯疯癫癫胡乱猜想...”小海垂下眸,看着眼前的骆驼们停顿片刻,继续道:“可我跟着你受太多苦了,别再打着‘走出去’的名义一步步将我拉下深渊,我现在这样挺好的。”
大磊看着似曾相识的陌生人,心里阵阵寒意。他突然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太专横了?不由分说将弟弟带来沙漠,凭着一身孤勇莽撞想带他逃离,却越陷越深。
“其实你从很早就醒来了吧。”大磊淡淡道:“夜晚村庄就变了样子,原本环形的路变得笔直没有尽头。你走起来却毫不费力,轻车熟路,昨晚要不是你领着,我根本找不到回去的方向。”
小海没有回答。
大磊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最终归于平静。无论弟弟说的是真是假,自己都不会再带他冒风险了。
苦衷也好,失望也罢,背后的真相大磊是不会放弃调查的!若有幸找到破绽,拼死也要带他离开,这是自己欠他的!若是无尽的深渊,那就自己受着绝不拖累他!
“没事,哥尊重你。这一路上让你受委屈了,对不起。”大磊拍了拍他的肩膀,深深地看了一眼,转身离开。
身后的骆驼们突然哼哧哼哧地笑个不停,声音高亢刺耳,此起彼伏如惊涛骇浪将人拍得粉碎。
大磊忽然一阵晕眩倒在地上,“哒哒”声由远至近,一双破旧的鞋子从眼前缓缓而过,小海的步伐悠哉轻慢,背影渐行渐远,就像一匹骆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