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思州城的边上,乌江河的南岸,鹿儿角镇的游庄村,有一个叫孤谷尊的蓝色石崖屋,生活着一群特殊的孩子。
他们的穿着打扮不太好看:穿的鞋破旧混搭,袜子到处是洞,衣服皱巴巴、帽子褪了色……
事实上,这些孩子生活中需要的物件都很逊色。床垫、被褥、床架来自思州城各个废弃社区;衣服、鞋子、手套来自各个二手市场;粮食是廉价的陈年谷,水得从后山沟和油庄村的公井里挑。
这些孩子都是一些孤儿或者弃婴。孤谷尊是他们共同的家,他们的手指在长期劳动中沾满污泥,他们的皮肤因为经常爆晒变得黝黑,他们的头发也因为没人教他们怎么打理而变得像鸟窝、鸡窝、狗窝,而在这些窝窝头中,最乱的一个就是我们故事的主人公,他叫龙一(也不知道是谁给他取了这么难听的名字)。
但他几乎是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来到了这个世界,当然,这些难是他母亲帮他受的。
在他出生的那天下午,晚霞把大地变得一片橘黄。
当他落地那一刻,没有家人的欢呼,没有毛茸茸温暖的毛毯包裹身体,只感觉到背上刀刃般冰凉,在啼哭声中,他的手在潮湿的草地上挥舞——直到现在,依旧能从他肚脐里找到一点倔强的泥巴。
说起来,这个孩子还真来得不是时候。在他未出生前,他的家庭已经危在旦夕,他的出生,让家庭支离破碎,之后一切就变得不能再糟糕了。
而他生活的孤谷尊,准确的说,是在思州城南岸盆地的半山腰上,这是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也实在普通得不像话,很难找到一些有意思的稀罕事供大家消遣,所以除了六七月份去山顶的林子里采蘑菇,一般思州城的人很少来这里。
时间来到连续下了半个月暴雨后的酷暑时节。
这天下午,龙一穿着一件裤脚上裹着厚厚一层泥巴的蓝色牛仔裤、和几个同样刚从附近果园里拔完草的家伙,顾不上洗掉手上的泥巴,拿着吃饭的家伙,在厨房外踮起脚尖往里面瞧——里面正传来一阵泼妇骂街的声音和一个女孩儿的呜咽声。
给他们做饭的是个扎小黄辫,牙齿外凸的女孩儿。此刻孤谷尊的尊长羊舌春正插着腰,吐沫星子噼里啪啦,把她耳朵都揪变形了!不时狠狠地抽着耳光。
羊舌春是现任的孤谷尊尊长。上一任是她的老头子,在老头子中风后,就把手底下十几个倒霉的孩子作为遗产交给了羊舌春。
羊舌春是一个浓眉大眼、让人讨厌的人(比她父亲好受一点),很有商业头脑。她承包了孤谷尊周围大量的荒地,大张旗鼓地搞果园建设,野心勃勃地种上各种需要长年累月、投入大量劳动力打理的水果,但她从来不下地,也不从雇劳力——她有十几个免费的劳动力。
此刻正在受罚的这个女孩儿,从她能拿起水瓢往锅里加水时,大家的伙食就由她承包了。
不过她平时做事经常马马虎虎……这次大概是打了个盹——垃圾池里一堆烧糊的菜疙瘩,还有一口烂锅。
羊舌春很生气,事实上,她三天两头发脾气,现在她不顾刚干完一天活,饿得两眼昏花,双腿发软的其他人,要罚小女孩儿跪到天黑才准起来,给大家做晚餐!
大家很不满,希望做点事情表达自己的愤怒。便使劲地击打饭盒,发出的叮咚声惊动大院中间桂花树上的喜鹊,最后它被吵得心烦,拍打着青色的翅膀朝山底飞去,滑翔在喧闹的思州城上空。
龙一打算到天台去躺会儿,按照书生的说法,叫——看夕阳的美,思考人生。他累得实在呼吸都费劲了。按照惯例,晚上大家还要去孤谷尊地下室,绑两个钟头摩托车电缆线——这是羊舌春从思州城的汽车厂揽的活,这些玩意儿可以为她带来一笔财富。
龙一前脚往食堂天台上走,后面就有三个不怀好意的跟屁虫跟来。
“嗨!在思考怎么从这里跳下去吗?不如让我来帮你吧!你蹲个好姿势,像踹烂背篼一样,一脚就够了!”一个大脑袋、小短腿、三层下巴、一脸肥肉乱坠的家伙说着,把一块石子踢向龙一!
龙一一看到来人,肚子就更饿了。这个胖家伙叫肥仔,是一头经常让他头疼、老是找他麻烦、爱没事找事的蠢猪。
龙一想起今早他费了好大劲,才找到被肥仔藏在鞋架里的八音盒。最近正值酷暑,又恰逢一场大干旱。游庄村在半山腰,尽管可以看到山底的乌江河源源不竭,但附近只有一条溪流经过村子。
羊舌春承包着一片鱼塘,可附近游庄村的村民也有一大片水稻需要灌溉,最后划下来羊舌春只能在每天黎明前两个钟头使用那条溪流。
羊舌春于是让大家轮流着在凌晨,去鱼塘望水,这几天轮到龙一,他瞌睡大,平时天打五雷轰都吵不醒,怕睡过头耽误事,就用八音盒设了个闹钟……肥仔拿着这件事不放。
“你又想怎样?我说了,今天是最后一晚!你也知道羊舌春的脾气,如果我看水迟到了,让肥水流到别人家的田里,或者淹了她的西瓜棚,她就不只是叫我罚跪那么简单了……”龙一无精打采地说。如果不是肚子饿得难受,他现在随便躺地上都能睡着。
“你受罚关我屁事!”肥仔挑衅道,两眼放光,好像准备随时扑杀龙一。
“前两晚你那破玩意儿彻底打扰了我的好梦。你倒好,睡得像头死猪,半天才醒……吵得我恨不得当时就掐断你的脖子。”肥仔恼火地说,葱头鼻剧烈地耸动。
他看起来比龙一精神多了,每次干活他都有两个小弟——眼镜儿和狗屎帮忙——狗屎是一个爱给肥仔出馊主意的家伙,大家叫他狗头军师,叫着叫着就叫成了狗屎(狗师)——就现在站在肥仔后面的两个吊儿郎当的家伙。
最近肥仔还讹上了书生——一个从小就励志要当个伟大作家赚钱改变自己的书生——也是龙一在孤谷尊最亲近的伙伴。
因为伟大的理想,书生经常背着羊舌春——反正羊舌春那花枝招展的脑袋也并不足够聪明——偷摘水果到思州城贩卖,然后用卖的钱买书看。于是为了防止揭发,书生就不得不帮肥仔干一些羊舌春分配给他的活。不然肥仔发誓要当着羊舌春的面,把这个足可以让羊舌春对书生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的勾当抖出来……除了欺负弱小,肥仔最擅长打小报告。
龙一恼怒地瞪着肥仔那双邪恶的小眼神。
“听着!今天晚上你再设闹钟,吵醒了你大爷,你看我敢不敢,我负责不把那个破玩意儿砸个稀巴烂!”看龙一态度强硬,肥仔撂下狠话,然后像只乌龟大摇大摆地下了楼。
龙一对此不以为然。从小到大,他听到肥仔说过的鬼话比书生看过的书还多!
可第二天半夜,龙一被一声东西碎裂的声音惊醒时,感到了万分后悔。当时要不是书生拽着他,他是真想往肥仔脸上踹一脚,尽管这会被回敬一顿拳脚相加。
很快,报仇的机会来了。
轮到肥仔望水的那天晚上,游庄村有一户人家的鸡不见了!龙一知道肯定是肥仔肚子里的蛔虫痒了(在孤谷尊,每天都是青菜萝卜,素得像个和尚院),带着眼镜儿和狗屎掏了鸡窝——偷鸡摸蛋这种缺德事,肥仔以前没少干!
龙一偷偷地从肥仔柜子里,拿着他最钟爱的一件皮夹克,去他经常挖坑埋鸡毛、长满毛花苷的荒地,把那些鸡毛包在皮夹克里面,然后扔进了那户人家院子里,给他们暗示一下。
这下肥仔遭殃了——羊舌春的肺都气坏了。
那户人家向村里的寨老告了状,说羊舌春没有管教好她的狼崽子们。
平时羊舌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难得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那户人家以前跟她有过节(她占了他们的土地),打过官司,搞得她名声和钱财都没有保住——她巴不得肥仔去祸害那家。
但肥仔被抓了把柄,让那家人在三大寨老面前借题发挥,搞得她有口难辩,下不了台。羊舌春一怒之下,罚肥仔一周内每天晚上绑四个钟头缆线,来填补她赔偿人家牲口钱的损失费。
为了不被肥仔和他两个小弟按在地上摩擦。龙一这几天走路都绷紧了炫,每走过一个田坎和走廊前都要留心打探,防止肥仔他们随时扑上来。每天晚上,他都不得不在肥仔睡着后,才悄悄地溜进寝室补觉,天没亮就条件反射地睁眼——到也不用闹钟提醒了。
白天羊舌春监督大家在果园里剪枝和用铁楸锄草时,往往是太阳一出来,她就要回办公室纳凉。
而只要她前脚一离开,眼镜儿和狗屎就在肥仔的号令下,向龙一发动袭击——肥仔自己跑不动,只能在后面边喘气边发号施令。
他们从果园里跑到田坎上,又从小山丘追到山崖间的荒滩石壁,跨过溪流,跳到大葱自留地,提着裤脚在水稻田里赛跑,猫着腰在包谷地里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可论逃命躲闪的本领,猫永远要比老鼠逊色一筹——不然老鼠早被猫吃光了——轮谁的腿好使,眼镜儿和狗屎也不是龙一的对手!
眼镜儿经常没日没夜地躺被窝里看鬼故事和漫画书,佝偻着背,一副营养不良的德行,除了有时候说话神经质,一惊一乍外,只要一巴掌拍掉他的眼镜儿,他准得趴地上,像一头找不着方向的小狗原地打滚。
狗屎本来就瘦得像骨头怪投胎,还经常下棋,盘出了个罗圈腿,跑起路来像怀孕的母鹅左右摇摆,一边咯咯咯地扭着脑袋。
肥仔更不用说,肉多得走路像直立跳舞的猪!
不过今天中午他们进步了很多,在一番明显有预谋的规划后,最后成功地把龙一赶下一段石头路,堵在了山顶森林里一栋巨大的石洞里。
肥仔吆喝着从后面屁颠屁颠地赶来,如同大获全胜般叫龙一出来投降,让他们打一顿这个梁子就过去了,还保证说不打死他。
龙一一想到自己心爱的八音盒现在已经在垃圾池里发臭了,就忍不住冲着洞外口吐芬芳。
肥仔见这小子不知好歹,叫眼镜儿和狗屎找来葵花杆点燃干草和牛粪粑粑,既然这个混蛋嘴硬,就熏死他算了。
龙一心中窃喜,他对这个山洞了如指掌,以前书生经常带他来这里看书——安静到偶尔从附近窜过一条蛇才会打扰到他们——他人生中的第一本书《昆虫记》就是在这里看完的——龙一一边用气急败坏的语气大叫他誓死不投降,要与肥仔斗争到底,一边悄悄地从另一个隐蔽的洞口爬了出来,跑去干剩下的活……
晚上,龙一绑完了缆线后,来到孤谷尊外,在昏黄路灯下的草丛里,踢走呱呱乱叫的青蛙,抓两只蛐蛐儿,看他们在手里打架。
好不容易终于捱到了午夜。他估摸着肥仔早已呼噜连天,就悄悄去开寝室的门——这个季节,在外面过夜,一定会被蚊虫咬到怀疑人生。
突然,他察觉到了埋伏,幸亏他是用一个木棍推开的门,因为几乎在门被推开的一瞬间,突然从里面扑出来三双闪着绿光的眼睛。
龙一慌不择路,被他们一路追到天台。最后肥仔因为打不开被反锁的铁门,又找不到石子丢他,很不痛快地回去睡觉了。
龙一朝他们离去的背影龇牙咧嘴,然后躺在一块平时晒葡萄干的凉台上。
这里他并不陌生,无数个夕阳把大地变得一片金黄时,他会来到这里,坐在这个台子上,半眯着眼睛,进入一种意识模糊状态,幻想自己在一个破旧得看不出年月的木架上荡秋千,他把幻想自己会在哪一次被拋飞,拋到美丽的乌江河里游泳当做是一种打发时间的乐子——可看起来那根不存在的绳子很耐磨,让他没法实现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把几本破杂志堆成枕头,把头斜靠在上面,眼睛俯瞰着整个思州城,思州城灿烂的灯光倒映在流淌的乌江河上泛起的一层层美丽的浪花让他目眩。
龙一得意地露出一个很难看的微笑,看起来更像是要哭了的表情。
当夜晚的星空变得明亮灿烂,月亮越过身后的山崖,照亮院子里的那颗桂花树时,他突然跳起身来,笨拙地学着一只傻鸟张开双手,幻想自己的背上长出了一对结实的翅膀,带着他疲惫不堪的身体飞过乌江河,飞到那片灯海里,在属于自己凉快的巢里,美美地吃上一餐,美美地大声歌唱,再美美地睡上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