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一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的身体开始往下坠,被深渊吞噬,白雾笼罩了黑暗,无形的力量将他吸入一个陌生的世界,就在他快要窒息到失去理智时,视线重又清晰起来。
他惊奇地发现,此刻他正坐在一辆拥挤破旧的白色面包车上,面包车行驶于一条泥泞的黄泥巴路,四个车轮子在坑坑洼洼的泥坑里拉着他们筛糠般颠簸。
龙一前前后后看了看车上的人。
不大的空间里密密麻麻地塞着十来个陌生而皮肤黝黑的面孔,像塞木头一样杂乱地挤在一起,座椅下放着一包包鼓鼓囊囊的蛇皮口袋。
他的脚下也被塞得满满当当——一袋干板蓝根叶、一袋熏蚊子的艾蒿草,还有小半包猪饲料袋子装的金银花叶。
龙一疑惑地端详着紧挨着他坐的一个女人(旁边是一个满身酒气和鼾声大作的醉汉)——她的手正握着龙一的胳膊。
这个女人看起来老得让人心疼。
她的脸干瘪沧桑,缺乏活力,额头被晒得黢黑,透着一层层疲惫,眼睛和脸颊凹陷得厉害……整个看起来就只剩下一副骨架和一点皮肉。
就在龙一准备跟她打招呼时,女人开口说话了。
“等一下把这些东西卖了,你想吃点什么?跟妈说,妈等一下到街上给你买……不过,你今天是去吃酒的,等一下你到主人家了,大家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要勤快一点。以后我们家有事了,大家也会来帮忙。”
妈?龙一一头雾水。
“等一下我会在贏舱坝坝等你爹!他天没亮就出发了,现在也差不多到万佛洞了!”女人继续说,没有察觉龙一脸上异样的表情。
龙一的脸涨得通红,心咚咚直跳。他鼓起勇气仔细地打量她。
她的头发稀少,少许已经开始变白——她已经不年轻了。
她的脸干巴巴的,手上布满老茧,到处都是肉眼可见的刀疤和刺瘤——这是长年累月经营庄稼地的人都会有的农民特征。
龙一倒吸一口冷气,决定不管自己本来应该是什么样!支支吾吾问道:“你是我娘?”
这句话听起来很幼稚,但龙一说得很认真,很小心,几乎用尽全力,一个字一个字从舌头里嚼出来。
这位脸上满是皱纹的女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傻小子,你睡糊涂了!我不是你娘——谁是?你是娘的好儿子!永远都是!”
女人温柔地揉捏着龙一的肩膀,龙一发现,不仅是手,她的整个手臂上到处都是被镰刀割破、被草刺穿和尖石子划破的皱巴巴结痂的伤口——这大概是她比一般的庄稼人干的农活更多,更累,生活的担子更重些吧!
汽车依旧颠簸着在一段到处是泥坑的烂路上左右摇晃,匍匐着前进。
不知道为什么,龙一一下子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巴不得自己有个娘,无论有多么不现实。他想不起现实中的自己是谁了,也不确定这是真是假,更不知道车窗外匆匆而过的山川绿野是什么地方?
但女人眼里有种东西是他似曾相识的。他能通过镜子,从自己的眼里看出那种东西——一种软弱的眼神,但里面闪着不服输的光芒。
所以,他就不再为难自己,顺从地接受即将要发生的事。
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很多事情,看到的、听到的,真真假假、可有可无……什么都是真的,又什么都可能只是眼睛看不到的幻想…谁敢说眼睛睁着,脑袋思考,你看到的世界就一定是真实的!
想到这里,他突然透不过气来,脑袋里有一张恶毒的嘴巴咬断了他思绪的经脉。
他怕该有的回忆消失,赶忙打开车窗,把半个身子伸出窗外。
车路两侧都是绿油油的水稻田。一股股稻香钻进鼻子,让他心情放松,陶醉地大口呼吸空气。
一个干净漂亮的古典村落仿佛从天而降,鬼斧神工般矗立在前面两座山脉的半山腰上,跃然于眼前。
龙一把目光收回来,他注意到车前面有人,当他看到迎面走来的三个笑声朗朗的女孩儿时……刹那间,一道闪电划过心中,他的心脏激烈地跳动起来……他的眼光胆怯而又渴求地盯着三个女孩儿中间那个陌生美丽又模糊不清的面孔!
他经常梦到的那张甜美的面孔,此刻又出现了。
他从没真正看清楚过,这个美丽动人、曾一度让他失魂落魄,感到无比孤独无助和痛不欲生,认为他的世界上少了这个面孔就黯淡失色,不能拥抱这张面孔,他所看到的明天都将灰蒙蒙一片,黎明再也见不到曙光……
即使只在梦里出现过,但他从第一次梦到她后,她就将永远是他心里永远的女神,她并非完美,她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他看不清的影子。
此刻她正距离他越来越近。
龙一突然心慌起来,呼吸急促,好像突然被一块海绵堵住了呼吸道,一种自卑感油然而生。
越来越近了,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吊带背心,吊带下面套着一件美丽的白鸽般无瑕的白裙。她的脸越来越清楚,越来越精致小巧。龙一是多么希望这次能看清她举世无双的面貌呀!即使要了他的命也无妨。
她听着同行的女伴说俏话,目光看向了驶来的车。她的身体婀娜多姿,淑女般散发着一种害羞而文雅善良的气质。
她发现了有人在看自己——一个瘦小的男孩儿。
当她的眼神捕捉到自己时,龙一的脸红到了耳根,眼皮不自然地眨个不停。
在那恍惚之际,自卑感油然而生的刹那间,他不再是他自己,有一个痛苦的声音在他胸腔里呐喊,这副身体不属于他了,他只是里面一只卑微的寄生虫,浑身散发着唾液的恶臭味。
他的精神变得游离,灵魂在虚无里翻飞,最后,一股热血顶上脑门让他停止了思考。邪恶的东西,他扮演的这只恶心的寄生虫,在渴望温柔与关爱的驱动下,直往脑门儿撞,誓要在这个丑陋的脑袋瓜上撞个洞,叫这副躯壳当场暴毙。
与此同时,他能够很痛苦地感受到这副残缺的躯壳被世界抛弃后的无可奈何的挣扎:他忽而脊背发凉、额头发热;忽而头皮发麻、嘴唇发抖;手发烫发红,手心不停冒汗,怎么擦都没用……只感觉身体在走倒计时,随时会爆炸。
他们对视着,近在咫尺,她的眼神在好奇中疑惑,龙一的眼神在躲闪中显现恐慌,当车掠过她面前时,龙一的丑态完全在她面前暴露了。
这时车子突然嘡进泥潭,屁股后冒出滚滚浓烟,被磨得瘸瘸巴巴的轮胎发疯般溅起泥水,车头高高仰起,冲天狂吼,像一只不服老的狮子被现实打败后,发出的绝望咆哮——最后熄火了。
车里顿时焦躁不安:汗臭、脚臭、狐臭、体臭、恶心烟味和各种发霉的干草味呛得人喘不过气来,各种粗俗的恼骚和脏话络绎不绝。
她还是好奇地看着龙一。
这一刻,龙一停止了呼吸,思绪漫步在蓝天白云下,一片鲜艳的桃花林中,陶醉于一花一草一木、迷恋于一树一叶一泥土。
龙一清楚地看到她袖子上的每一颗纽扣,清楚地看见白裙上的纹路,清楚地听到她摆动手臂摩擦吊带裤的声音,也清楚地闻到从她身上飘来的一阵桃花般诱人的芳香。
他龙一看到了那张甜美的脸,他努力地把眼眶睁得不能更大,一边使劲眨眼,可除了她的衣服非常清晰地透出一种干净勤劳的美,她的脸总有一种雾气包围的朦胧感,他还是看不清:看不清她究竟长着怎样小巧的鼻子,如何醉人的酒窝,有多让人神魂颠倒的眼睛,是否真的有一个能够救赎嫌弃自己,讨厌自己,不接受自己,把自己当成最大敌人——一个迷失了自己的家伙的笑容!
她不认识自己,也不可能认识这具躯壳,因为他也不认识她。她此刻看着自己,只是因为对陌生人的好奇,但她绝不可能多瞧自己几眼,因为他没有本事让她这么做。在这副躯壳的记忆里,她对他比陌生人的印象更糟糕……他们之间甚至没有说过一句客套之外的好话。
龙一笨拙地举起左手,准备挥挥手,但因为过分紧张,他的手抽了筋,像触了电又缩回了兜里。他没有勇气开口跟她打招呼,因为牙齿在打架,说出来也是语无伦次、含糊不清的,所以他就那样干干地注视着她。
车子从邋遢的水泥坑里,像条被虐待的老牛犁地,拼了老命才哼哧着一股黑烟爬了上来,尽管慢慢腾腾、但还是前进了。
在她从他眼角飘过时,他清楚地看到了那个笑,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见过的最美丽的笑!是的,救赎人的笑是存在的,能抚平伤口的笑是存在的、充满爱的魔力的笑也是存在的。
她的影子慢慢朝后褪去,越来越远……他的心里五味杂陈,翻江倒海般的自责让他难受,即使搜肠刮肚也不能从记忆深处捞到一点让他心情放松、神经不再紧绷的往事……消失的背影给了他怅然若失的感觉。
“怎么了?”身旁的娘轻声问,也和龙一一样扭头,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