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华灯初上。
开封府公事所办公堂口。
陈沉盘腿端坐在案几后,案几上一本书翻开平放,其中有朱笔蝇头小楷的批注,其上备注了一种吐纳打坐的手印办法。
右手手指尖叠上左手手心,双手大拇指指尖相对。
定印,
用以帮助修行者入定后进入冥想模式。
一间白墙飞檐的屋子,其上挂着一开裂的匾额,上书“集灵宫”。
屋门大开,西岳主尊端坐其内,屋内烛光摇曳,西岳主尊开脸柔和眉宇间似有怜悯之色,凤眼朱唇尖下巴,是一女性的模样。
胡笳。
这道庭虽然破旧不堪,甚至摇摇欲坠。
陈沉站上神台,在西岳主尊旁盘腿坐下。
忽然间,
一片漆黑裹住了陈沉,其中红、绿、青、白各色星辰不时闪烁,好似在星海之中航行,棕色的星云如墨水滴入纯水中,逐渐晕染开来,好似在缓慢生长的一颗大树。
星辰飞速倒退,一颗颗星辰在陈沉眼里化成一道道赤色、绿色、青色、白色线条,填充了陈沉的视野,似是城市中的延时摄影,一颗颗尾灯变为流光划过一般。
一时间,强烈的推背感让陈沉心下戚戚然,试图睁眼失败后,陈沉只觉有一道声音从天际传来,但又好似就在耳后,距离无法辨认。
五感失效。
“您来了?您终于回来了?”
“谁?你是谁?”
陈沉四下张望,内景窥视怎能还会有其他人的声音,从音色来判断应该有36D。
我胸怀如此宏伟吗?还能容纳此等人物呢?
一红衣女子披头散发跪在地上,两手被捆在一起用麻绳吊起,向上看吊住双手的绳子延伸进黑暗而看不见末端,红衣女子胳膊上咬痕、齿痕从手腕到手肘再到腋窝遍布四处,甚至腋窝与大臂交界处有一鲜红色的半圆形血肉缺失,被野兽啃食了吗?
陈沉回头,见此场景吓了一跳,心脏猛然紧缩,心跳加快一拍。
陈沉捂着心口,重复了一遍疑问。
“你是谁?为何这般光景?”
不会是被封印的大魔头吧?不会非得将毕生功力传授于我吧?
“山神大人,我本是一无名山精,山民们唤我大参娘娘,我今日强行闯入山神道庭只为向求情,求山神帮我传递一条消息。”
“你怎笃定我会帮你?”
陈沉心下起疑,刚商议好要在诗词会上营救大参娘娘,便恰好来了一位大参娘娘闯入我的神识让我帮忙?这怕不是钩直饵咸,钓鱼上钩的目的怕不是太明显了,我方的目的泄露如此之快吗?
一时间,陈沉思绪翻飞早已云游海外。
“妾身十年前被治妖官们逮捕,这十年间数次看管易手,发现妾身只是一功德颇丰的大妖,而无丝毫攻击性,看管渐渐松懈,妾身本绝望此生,谁知今日遇见山神重开道庭如黑暗中萤火,给我一片希望,妾身便闯了进来。”
陈沉半信半疑,这话说得情真意切,陈沉眼观鼻、鼻观口,死守道心以防自己心软,被两只大白兔啃食了警惕意识。
“传递什么消息?”
“妾身现在被困,不知山神大人是否认识一位名叫陈沉的巡检大人?”
陈沉皱眉,怎么,吃瓜吃到自己头上了?
“认识。”
一听这话,这红衣女子抬起头来,头发日久未打理,头发与头发黏连成一块一块的,散发着厚重的头油味道,也不知是何种野兽啃食她,但结成块的头发下,眼神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喜 5”
大参娘娘头顶显露出情绪提示。
意识也具有情绪波动的提示。
“有人要杀他!应该就在一场诗词会上,您快去找他!绝不能让他参与!”
“是谁要杀他?”
陈沉装模作样顺势问,看看这红衣女子还要怎样做戏?心中的疑虑渐生,为何这山精的意识不顾一切闯入山神道庭只为警示一她毫不认识的陌生人?
“应该是万象阁阁主,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被人尊称为魏阁主,他要杀这位巡检。”
陈沉心下一紧,这诗词会果真是一场鸿门宴?本就猜忌魏城坤的动机,这下算不算侧面印证这厮别有目的?
“你为何要帮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陈沉走近这山精,一把抓住这山精的下巴,将她的头捏起,令她直视他的目光,审问开始。
“算上妾身草本人参形态于五台山山崖处,日日听佛寺晨钟暮鼓,僧人诵经参禅讲道,而来早已修炼千年,妾身本欲积攒功德,得证仙位,凝聚神格,谁知本朝皇帝治理妖患,治妖官将我捉拿,囚禁于地牢中专供贵人们吊命。
我身上这些伤口全是那些本该一命呜呼的达官贵人们咬下,那些人一眼望去阎王爷早已将他们性命勾去,哪一个不是眼袋深厚?哪一个不是肚大如球?都是一副不节制色……欲酒食早早被掏干身体的样子,喝我一口血吊他们一年的命,吃我一口肉管他们三年寿,不信您可以撩开我这下裙。”
陈沉抬起手,缓缓拉开大参娘娘的裙摆。
露出的大腿并不是大腿的模样,如蜂窝一般。
那些牙印,啃食过后的模样,圆型的豁口。
“他们为什么不用刀割?”
陈沉撂下裙摆遮住这惨不忍睹双腿,触目惊醒已不足以形容陈沉此时加速呼吸的境况,但他依旧强装镇定,强装漠不关心。
“浪费一滴血,都是对人参吊命功效的不尊重,那些人大多躺着担架来,往往只被允许咬一口,没力气的人喝上一口血,还有些气力的定然要从我身上撕下一块肉。”
“悲 5”
“这千年积攒下的功德,被这些人一口一口咬的也不剩多少了。”
说着说着,大参娘娘缓缓低下了头颅,两行泪珠滴落。
陈沉未看见,思,这一情绪的浮现提示,这山精这些话显然并非现编,若我继续刺痛她,她若心伤继增,然她这些话便加上了一些可信度。
“你活该啊,你若是闯入我道庭,第一件事便是求我救你,于私于理,我都会先信你半分,谁知你个傻瓜蛋子,自身难保,还要救别人,你是修功德修傻了?难怪保不住自己的功德修为,活该。”
“悲 10”
大参娘娘缓缓抬起头,看着陈沉,这一切自然是因为自己不争不抢甚至不反抗造成的,可自己又有什么办法?本是一味吊命的本草,天生便无毒性攻击性,如何杀人害人?
陈沉望着大参娘娘头上的提示,缓缓点头可慢慢脸色又变了。
“喜 20”
“我确实活该,当做这功德又还于众生罢了,这功德取自众生,便还于众生,这也是一大功德。”
陈沉听到此处,仰头不由得狂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取自众生便还于众生,也是一件大功德?”
“啪!”
一巴掌抽过大参娘娘的脸,大参娘娘两边嘴角齐齐流下鲜血,左边脸迅速肿高。
“你知道你为何屡次凝聚神格失败吗?”
大参娘娘神色木然,摇摇头。
“你的事,我从承本草正名的威灵仙那里已经听过,你多次营救迷路的山民,甚至为摔下山崖断了腿的采药人续命,他们为你俢祠立碑是为了让你将功德赠予那些达官贵人的?
我告诉你,神,这个字不代表永生,不代表纯洁,它只代表权柄,神的权柄只有两种收集与分配,取自于民当用之于民,华夏子民素不信神,你未能将取自于众生的善意,回馈于众生,那你这权柄便是未好好利用,神格自然不会凝聚。”
大参娘娘木然的双眼,又渐渐焕发出生机,嘴里喃喃道,“收集与分配,收集与分配,神,权柄……”
“啪!”
又是一巴掌,抽过。
大参娘娘右边的脸也迅速肿高。
“这是我要教你的第二件事,未有自保能力之前,先想自己,护自己周全,才能护他人周全。”
大参娘娘脸颊被陈沉捏住,她在陈沉手心缓缓点头。
“说,救我。”
“救……”
“救……我……”
突然,大参娘娘疯癫似得开始挣扎,全身战栗,头发四散甩开。
“救我!救我!
求山神大人救我!求求山神大人救救我!”
“悲 20”
“悲 25”
“悲 30”
“……”
悲伤还在不断攀升。
大参娘娘嚎啕大哭起来,这十多年的苦涩于今日尽情释放,每一口哪儿有不疼的,每一口肉、每一滴血都是钻心的疼痛,每一份功德的流失,都是千年来积攒下香火的破灭,生理心理巨痛,痛得无以复加,以至于麻木欺骗自己。
习得性无助。
陈沉知道,当人们逐渐习惯了苦难加诸己身后,那便渐渐适应了苦难,自以为生活便是一直这般苦罢了,忘却了人类的本性,忘却了趋利避害,忘却了保身护命,只以为这是命运的安排,这是宿命使然,放弃了挣扎、改变与反抗。
这便也是驭民五术之一。
……
“大人,您把这要杀他的消息放出去,他还会来吗?那么怂的人。”
“他是山神,山神道庭急需这种千年修行的山精来支撑,他必来。”
“那万一他真夺去了呢?”
“夺取?我的东西我不给,别人能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