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是刘光。”刘光已经走到了盖聂身后,伸臂从后面环过男人,触碰他正在劳作的手。
“怎又这般凉?”刘光凝眉叹口气,昨日便觉得天又阴寒下来,近日应会有雪,便伸掌包裹住男人的手,一边去触他的额头,却一惊,触手滚烫。
“先生!你……”刘光心里一下慌了,算来离着月圆还有些日子,盖聂此次毒发倒是提前至此吗?刘光抿唇再不言语,却伸出手臂去拉扯盖聂的衣领,想直接拨开男人的衣衫。
却被男人扬起的手臂一把挥开。
刘光怔住了,盖聂额头上已出了一层冷汗,气息微粗,却目如深潭,隐显压迫。自三个月前那夜同寝后,男人鲜少有过抗拒,但刚刚那挥开的力度却不容刘光置疑,盖聂是真的不愿刘光碰他。
心跳仿佛隔着耳膜,刘光听见自己胸腔那颗火热有力的跳动着,男人那晚的微微一颤便层叠着浮现在眼前,将刘光钉在原地。
“盖某只是受了风寒,无碍的……”盖聂拧着眉,脖颈连着锁骨处起伏不定,面颊因为高烧染上了些许落霞色,却一手攥着衣领,望向刘光。
刘光看向男人抓着领子的手,心里绞拧起来。
“先生……”可是嫌恶刘光了?
话未出口却先伤了自己,刘光咬牙攥紧拳,掌心被指尖扎得生疼,却赶不上心里半分难过,站了一会儿,刘光突然撤身向后退了三步。
“刘光去叫胡大夫来给先生诊脉。”尾音化在凛冽的风中,瞬间便没了影子,盖聂来不及喊住人,便被胸前旧伤的剧痛刺得凝噎,冷汗顺着脸颊滑落。
“咳……”盖聂捂住嘴,沉沉地咳了一声,斜靠在藤椅上闭目,忽然伸指在胸口点了几处穴位,再睁开双目,眼神渐由模糊变得坚定,似重物沉入潭底般,击起暗流纷涌。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响起了脚步声,老医生急步迈进帐子,吹进几缕风雪,却不见刘光。
诊完了脉,老人长长地舒了口气,只道确是风寒所致,便开了方子交代盖聂多多休息。
冷风顺着窗帷缝吹进来,盖聂又坐了半晌,终是披衣起身走到窗帷边。
窗下一双脚印,被雪片盖了微薄的一层,一路通向点起灯火的大帐。
男人黯下目光,几不可闻的轻叹。
天边,初升的月映着飞雪,一片渺渺苍茫。
风声渐大,人声渐远。
召平到项氏的这一个月以来,秦嘉自不量力,竟派出使者使齐,要求与齐联兵夹击定陶的秦军,齐王田儋不悦,本来陈王战败而生死未定,秦嘉自立景驹为王就难以服众,于是齐王便杀了使者,拒绝出兵。
而江东此时,正火热地准备渡江。
“刘光。”项梁已在军中连续忙了数夜,灯火下身形略显颓唐,目光却愈发清明,“去休息吧,剩下的这些,我来就好。”
“梁叔去休息,刘光来做吧。”少年抬头看看项梁,微微蹙眉,“梁叔这几日操劳过甚,该早些休息才是。”
“哈哈……你看看我们这又何必,反正离渡江还有时日,急恐生乱,不如今日就到此为止,都休息去吧。”
刘光点点头,便灭了议事帐的灯火,两人各自回帐。
星光璀璨,刘光也不带守卫,亦步亦趋地独行回帐,自那场雪后,刘光再没去见过盖聂,心中似有某处被触碰,拉扯一下便是生疼,让刘光不敢再碰。
刘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那被挥开的感觉似又袭来……
盖聂…
低低的念着,少年握拳却摇头苦笑,何时开始,自己已和这个名字绑在了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进退两难。
望了白顶帐子一阵,刘光思绪凌乱,却终是叹了口气,向那帐子走去。
月色皎洁,还未到盈满,刘光提气纵身一跃,便稳稳的落下,帐内黑着灯,想来这个时候,盖聂应该早就睡了……
刘光悄声进帐,早已熟悉的布置,即便摸着黑也不会碰到东西,刘光走到榻前,想看看盖聂的样子,眼睛好不容易适应了黑暗,却一惊!
铺着被子的榻上,没有人。
吴中城的夜晚是热闹的,酒肆饭庄人客满满,欢歌笑语不夜天,刘光一路骑马急奔至城内,却毫无心思寻赏夜景,反而一脸阴沉中透着急躁。
“小二,可看见个兵士打扮的人路过?”刘光骑在马上问正在给人表演倒茶的伙计,那伙计本来要骂,抬头看见刘光衣冠楚楚,转而笑脸相迎,“公子,我们这里每天都有兵士模样的人来,您要找的那人大概什么样子?”
刘光皱了皱眉,道“大概而立年纪,杂役打扮,不久前才经过。”
“哦~我记得了,您找的这位爷刚才来过,在小的这里喝了碗茶就走了,才走不久~”小二瘪嘴想说还一副穷酸相,“似乎是向着那条巷子去了。”
“多谢!”刘光翻身下马,顺手扔下块银子给小二,便又箭步行远。
“啧啧,还是公子哥儿多金又大方!”小二嘴角趔到耳后,哼哼着又去倒茶。
二月初风似刀,吹在面上让人脸颊生疼。
“这边,这边!”刘光操练回来,看见有兵士指挥着杂役搬东西,便走上前去问,“这是在做什么?”
“禀告少帅,即将渡江,很多吴中百姓来探望,但军营不许随意探望,这些留下的东西就堆成了小山,堵了正常过道,只能搬开。”
“哦,这样……”刘光略一思忖,问,“那这些东西为何不派人分发?”
“这,少帅有所不知,现在营内杂役都派了活计,这种事情实在没办法顾及……”兵士抱拳为难地说。
“都派了任务吗?……”刘光一笑,心下已经有了主意。
“我就知道……”天明抱着臂坐在一堆货物的最高处,低着头声音微微颤抖。
“小不点儿真会指使人~”红发男子看见“山”,也笑着挠了挠头。
“十只烧鸡五坛好酒没商量!”坐在“山顶”的天明忽然一口气说完,冲着刘光伸出两只石头、布。
“抵押你上次毁坏的军用物品,你还欠我两个酒窖。”刘光抬头笑得一口银牙乱闪,让天明眼瞎。
“啧啧,哎~”龙且掩嘴笑得愉快,用脚一勾,挑了几个布包抗上肩头,“天明兄弟,信我的,今晚必有酒喝~”哼着小曲儿已经消失在转角。
“哼,我荆大侠到你帐下真成了打杂的……”天明跃下来也捡了几个口袋背上,走出去还不忘回头对刘光吐舌头。
刘光笑着挥手,仍是一口闪亮的白牙,倒是让荆大侠发挥出了十成轻功。
收了笑,刘光表情渐渐平淡下来,似乎想了些什么,站了一会,迈步往营内去了。
日头微斜,有细窄的阴影一路倒向白顶的帐子,刘光一路行进,脚步却显迟疑。
回来这几日,军中事务繁忙,刘光只在闲暇时得空回想过那夜情形,却觉似梦一般不真切,诸多蹊跷和疑点让他理不出头绪,直到前日乌骓自己跑了回来,刘光抚着马头,才真的确定那夜不是梦。
即便记不清,刘光也知自己必做了些荒唐事,男人手腕上那圈痕迹犹如一条捆索般勒住了他的呼吸,让刘光不敢再回忆。
咬牙攥紧了拳,刘光已不知第几次徘徊在帐外,却就是无法表现的从容。
“唔……”有闷闷地声音从身后传来,刘光正踱着步蹙眉,看到来人一愣。
“……无言?”
“先生?……”刘光端着药碗撩开帐帘,声音很轻。
藤椅上没有人,榻上……也没有,心一沉,刘光下意识的有些急躁不安,拧身转头,才一转过来,手中的药碗却碰撞上一个胸膛。
军中起火,事关重大,刘光一边疾步向着粮草库的方向赶,一边拼命压下心中烦躁,让自己保持冷静。
“怎么样了?”刘光走入栅门内,向小兵询问。
“回禀少帅,基本上已经扑灭了,只烧了部分草料,没有太大损失。”
“主帅和范师傅知道了吗?”
“都已经通报了,但还未赶来。”
“找个人去通报一下,说事情不大,我来处理便好了。”刘光正说着,抬眼就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彼此推搡着。
“天明兄弟,你动手也太快了些,早上才说要一把火烧了小不点儿这营子~”红发的男子蹲踞在一个石墩上笑言,“可是你烧错地方了,烧了此处,以后咱们可也没得吃了~”
“呸,谁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你何时见我荆大侠下手没有准儿了!”深棕的头发被日光照得泛金,少年大拇指指着胸口,端的一派豪侠之气,完全没留意到身后有人。
“两位任务完成了,倒在此处寻开心?”刘光一声出口,那两人的背影就一齐歪斜了下。
“小不点儿~这不是听说着火了,担心这里的情况,就过来看看嘛。”龙且回过头,肩上还扛着两个袋子,笑得见眉不见眼,而天明刚才正在喝水,急得一口水喷了出来。
“有什么蹊跷吗?”刘光收了笑意,望着被烧黑的草棚,微微蹙眉问道。
“还能有什么蹊跷?风干物燥,这个时候这种事很常见的,多找些人轮流站岗仔细巡视就好了。”天明擦了擦衣服抬头看刘光。
“这个时候……”龙且显然明白刘光的隐忧,手搓着下巴,忽然抬起头看他,“小不点儿觉得是人为?”
“是不是……我们过去看看便知道了。”刘光说着已经举步向草棚走了过去。
营地东边一片单独的区域被划作囤积粮草之用,被烧的草向阳,靠近栅栏,时过正午,户外虽然冷,却阳光充足,刘光跨步越过围栏,蹲下身去查看被烧焦的草,棚子里面还有些士兵在处理废弃物品,整理现场,空气里面弥漫着一股东西焦糊以后被水淋透的味道。
“这是当时巡视的小赵,他最先发现棚子起火的。”男人看见刘光有些胆怯的后退了一步,刘光于是和缓了一下表情,轻声问,“慢慢说,怎么发现起火的?”
“此处偏僻,我之前一直在那边巡逻,还没到得此处,就忽然发现这边有烟,走了几步就闻到有焦味,我就知道着火了,于是赶快去叫人来灭火。”男人说的哆哆嗦嗦,刘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平日巡逻,这边是从来不来的吧?”
“少帅赎罪!”男子膝盖一软,忽然跪下,“巡逻本应该要每日开仓逐个查看的,但是粮草库太大,而队里总共只有我们五个,这边没什么重要的仓储,基本上都是一走一过……”
“胡说,是你自己不细心巡察!”负责巡察的总务听了这话大喝着骂道,被刘光制止。
“你们都辛苦了,粮草乃全军之本,以前的部署确是欠考虑了,此后会加派人手的。”刘光说完,那两个巡查兵千恩万谢后退下,待走远了,一直跟在后面的龙且才开口道,“小不点儿,不是他们。”
“我当然知道不是他们。”刘光道。
“这里位置偏僻,就算是人为,我看也是外面的人干的可能性大些。”天明走过来捻起一撮草,“何况这草被阳光晒得如此干燥,极容易自燃,我看是你太疑心了。”
天明这边正要继续说,刘光却手握住一物转过身来。
“这……”天明看清了那东西,顿时语塞,因为那东西他不仅认识,还很熟悉。
“火流星?”刘光把东西交给龙且看,“不是项家的那种,但确实是火流星。”
“这……真的有内鬼?”龙且捻着那炮筒,一贯泛着笑意的眼中也凝起了层霜。
“不一定,不管怎样,这件事情先不要告诉梁叔和范师傅…”刘光看着两人道。
“可是……”龙且看到刘光的眼神,收了话。
“快要渡江,梁叔和范师傅日夜劳烦,没必要再给他们添忧,此事我会慢慢查清楚的。”刘光暗自攥紧拳,其实他已大抵猜到是谁做的了。
三人难得的一并沉默,天明似乎沉思着,而龙且看向刘光,似乎想说什么,刘光却一把拍上天明的肩膀,把龙且肩头的包袱自己背上,笑着道“此时多想无用,不如快些完成了任务,晚上我才有理由请你们喝酒!”
荆大侠一听到“酒”字,登时扯回笑容,龙且便也摊摊手,勾起刘光的肩膀道,“小不点儿肯帮忙,千载难逢~”
刘光便笑了起来,风声过耳,带来阵阵鼓动,淮东的寒意却仿佛渗进心脾,刘光眸色一潋。
他知道,有些事情就快要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