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光握紧手中酒杯。盖聂勉强应承此事,是因着顾念自己;然而自己,就要陷他于不义了……心中翻搅不已,出口语调却依旧平和:“多谢先生。”还有,对不起……为了即将到来的命运之日……
晚风吹夜凉,竟让人有了阵阵冷意。杯中的酒仿佛也变得苦涩了,刘光幽幽叹道:“自打与先生相识,我似乎总是在为难先生。”
刘光凝视着杯中酒,语调变得低沉,“何止是先生……”让父王来暴虐,让甘罗来算计,让盖聂来杀戮,自己却能独善其身,扮演着仁爱关宽厚的角色。“也许,我才是最阴险狡诈、最冷血无情的人吧。”
盖聂目光忽然转浓,沉默了。刘光苦笑,语调中掩不住的颓软自责:“果然是,如此呢。”
“公子何须问。公子来找在下,不正是想听到责难吗?不然,为何不去问甘罗呢。”
刘光苦笑,是啊,但求责备、心下稍安罢了……
----------------前一日-----------------
庭中阳光正盛,劲松寒梅,树静无风。刘光静立房中,脸上忧色淡淡。
“下个月,燕国来使,将献上督亢地图和……樊将军的首级……”
“樊将军是个将才,只可惜遇到了李牧。一切皆是天命,公子毋须难过。”甘罗道。
刘光叹了口气,转换了话题:“这督亢之地,却是个难题。”
“呵呵,是啊!诸国慑于大秦国威,献银献地并不稀奇,”韩王安献南阳,魏王假献丽邑,此般摇尾乞怜,无非留个残喘之机罢了。“只是,这督亢并不临秦境,弗远难及。又是燕国膏腴之地。燕国此举,倒是其意可疑。”
刘光看着他:“甘罗……果然敏锐。你可知这燕国使者,便是荆轲?”
“荆轲?”甘罗讶然,心中一凛。
荆轲,曾经与盖聂过从甚密,一年前消失了踪迹。而且,与丽妃是青梅竹马——这一点,恐怕连秦王都不知道。若不是当年,自己对盖聂尚不能信任,暗中派盗跖跟踪监视,也不会得知。如果来使是荆轲,那么……
甘罗从刘光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答案。“公子打算如何行止?”
刘光沉默半晌,喃喃道:“提醒父王,小心来使。”
甘罗摇摇头:“如果隐去盖先生这一节,如何取信于大王?”
如果和盘托出,大王必不会放过有异心之人,哪怕只是有可能。所以甘罗料到刘光必然没有打算将荆轲与盖聂的私交禀告大王。“况且,只是怀疑,哪有拒见来使之理?”甘罗转身缓缓踱步,一时间房内静静,只听得见稀稀落落的脚步声。
“荆轲行刺,必是有备而来,大殿之上,能够佩戴兵刃的只有大王。荆轲乃与盖先生比肩的剑术高手,大王如何能是对手?我们又如何能防备?”
甘罗盯着刘光的眼睛,“公子,应当如何应对,你真的不明白吗?”
“……”刘光避开了他的目光,声音忽然变得很低,于低沉中透出股难以言喻的悲伤,“真的无他法可想吗?”
甘罗收敛了笑容,其声幽幽:“我们能用之人,只有盖先生。”
两人均沉默了。
“公子,你真的相信盖先生吗?”寒冷的房间里,响起了更加寒冷的声音。
“当然相信。”刘光坚定道。
“我也是。”甘罗直视着刘光的眼睛,“我相信他想要太平盛世的心愿,也相信他的决心,但是,我却不肯定他会跟我们走同样的道路。”
刘光也直视着他的眼睛,不语。
“公子,只要荆轲刺秦之心不灭,盖先生迟早要在两者之间做出抉择,无论我们怎么做,都是殊途同归。此事之后,他都不再有退路。”
刘光转头看向了月光,哀色,愧色,倦色,淡淡的笼罩着。
“公子……”甘罗的目光有着担忧,“若荆卿之意只在丽姬,我们又何须如此……公子若不忍,就全权交与我吧。”
“甘罗……”刘光摇摇头,长叹一声,“还是,让我来吧。”
一路前行,还将牺牲多少人……若不够坚强,不够狠,怎能坚持到最后……
在这乱世之中,怕是连仁慈的权利,都没有罢。
“呵呵,耽于小节,可不是我立誓追随的人该有的样子。”甘罗的语调忽然变得轻快,“公子如果累了,歇歇就好。但切勿忘记,还有承诺等着公子去实现。”
淫雨霏霏,远处,初生的秧苗绿油油的,甘罗望着檐头雨帘静静垂挂下来,晃似公子府中银色的流苏。
“大人。”一名家丁躬身道,“公子府中遣人来报,公子业已无恙,大人毋须挂怀。”
甘罗嘴角笑意加深:“替我多谢公子费心。”
家丁行礼,欲离去,甘罗突然道:“等一等。治好公子的,是端木姑娘,还是……”
家丁道:“据闻,是大王御赐仙丹。”
果然如此……甘罗微眯双眼,脑中飞速的闪过万千思绪。公子一向知礼守节,行止端正,大王一向赞誉有加,究竟是什么触及了大王的逆鳞?一种可能是和自己过从过密,而回到封地,就只是告诉秦王,自己常伴公子左右是奉了“公子陪读”之令。
以避嫌疑。另一种可能是……盖聂的存在,抑或是,我们正在进行的事情——韩王安的美人计,公子嘉的刺秦计划……又或者,三种可能全部都有?这个答案,怕是只有秦王知道了。
“报信之人出发之时,端木姑娘尚未回府。”家丁续道。
闻言,甘罗眼神一凛,笑容却未变,点点头示意家丁退下。世上能有何事耽搁盖先生的行动?
看来,其中一个答案似乎已经水落石出了。甘罗望向远处绿油油的山野,目光是千载难逢的凝重。
盖聂缓缓睁开双眼,心头仍然残留着梦的余韵,那些纵酒谈笑,以剑会友的时光……多久了,多久没有梦到过从前的荆卿了?那些话语,那些回忆,仿佛随着那日殷红的鲜血,一点一点流走了。他只能一遍一遍的忆起,当箭矢穿过荆卿的身体。
当鲜血染红了自己的视野,当那声满含不甘的长啸响彻大殿……那双灼伤他心的眼睛,是多么的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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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畅谈共饮的酒肆,如今只剩下独自一人。白衣剑客颓然坐在桌前,衣上沾染了泥土、血污,周围人看的心惊胆跳,暗自指指点点,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一杯一杯的喝着酒,酒入愁肠,愁更愁。
突然有人伸手截住了他的酒杯:“先生,逝者已矣,请节哀。”
盖聂恍若未闻,目光飘散没有焦点,仰头干尽杯中酒。“你早就知道了。”不是疑问,不是质问。
甘罗目光闪烁,不敢直视盖聂的眼睛:“是的。”
“公子也知道。”
“……”甘罗闭了闭眼,不禁握紧了双拳,“是的。”
“好,很好。”盖聂的声音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却混合了悲伤、愤怒、失望……原来,荆卿消失了一年,并没有放弃;原来,公子要求自己同去,是为了荆卿;原来,什么都不知道的,只有自己……就在这一天,他在一个朋友的计划之下,害死了另一个朋友……
“大王……先生请不要做会激怒大王的事情。”甘罗艰难道。
盖聂涣散的目光突然凝结成了滔天的怒火,甘罗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伙伴,可以有多么摄人的气势。
盖聂拎起一坛酒,踏着特有的沉稳步伐缓缓走出酒肆,足迹宛留愤怒的余烬。
阳光亮的刺眼,亮的讽刺。盖聂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只是这一次,手中没有剑,只有酒,耳畔不断回响着千般回忆。
“喂,你从不喝醉,太没意思了吧?”荆轲大笑着拍了怕盖聂的背,“不会又是师门规矩吧?你们鬼谷派的规矩多如牛毛,太麻烦了。”说着喝了一口酒,陶醉的眯起双眼,“还是本大爷的规矩简单,情吞四海千盅酒,豪气干云傲九天。怎样?要不要加入荆轲派呀?”
——千盅,千盅……还差多少盅,才能喝醉?
“喂,你老实告诉我。”荆轲捅了捅盖聂的手臂,促狭问道,“你是不喜欢酒的味道,还是不喜欢喝醉的后果?”
“都不喜欢。”
“哈哈,我可是都喜欢。”荆轲大笑道,“我倒真想看看你喝醉的样子,会不会更有趣一点。”
——不如醉去,不如醉去,一醉解千愁……
回忆中翻腾的笑脸,现实中血淋淋的伤痕,无不撕扯着盖聂的神经。此时的他,只求一醉却越不能醉,只求离那座恢弘奢华的宫殿远一点、再远一点,它却始终在他的身后如影随形……当他终于支撑不住倒在路边的时候,脑中只是回响着他们之间最后的对话——
“他们都说,你和我们不是同路人,我一直不相信……”
“荆卿……”
荆轲苦笑着摇摇头,手中匕首寒光闪耀:“没用了,这次就算你叫我大哥,也没用了……”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理想,流的血已太多……谁的理想是对的?谁的又是错的?谁又说的清楚呢?
也许都是对的,也许都是错的罢。可是除了坚持下去,又能如何?如果半途而废,之前所流的鲜血尽皆白费。只有走到终点,一切才会有意义。
从此,天地间少了一位潇洒恣意、豪气干云的侠客,咸阳宫中,也少了一位绝色丽人。盖聂从此不再饮酒,不再关心任务以外的事情,也从此,不再有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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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臂隐隐传来疼痛,唤回了盖聂的思绪。他试图动了动身体,却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盖聂侧过头,端木蓉靠在树上,倦极睡去。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认真看着这位常为自己疗伤的医者。女子姿容秀丽,脂粉不施却气质天成。
神色总是平和而淡漠,仿佛置身世外,只是那一对盈盈紫眸,常常泄露太多情绪。那天醒来之后,已身在医馆之中,也才知道咸阳城郊、远离闹市的地方,还有着这么一家不问世事、专研医道的医馆。
这个女孩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从不关心自己是谁,只是,一心一意的想要治好自己。这大概就是他总会去那里的原因吧。
盖聂知道自己是羡慕她的,因为她想救人,就可以一心一意的救人,而他想救人,却只能杀人。
正想着,紫眸缓缓睁开,盖聂慌忙收回了目光。
“你醒了。”两人异口同声,不禁一愣。
端木蓉回过神,立即着手查看盖聂的伤势,一边说道:“先生的外伤除了左臂,均无大碍。左臂的伤,怕是要好好修养一阵子才可以好了。”抬首看着剑客,眼神十分认真,好像叮嘱怕苦的孩童一定要坚持吃药一般说道,“不可以大意,如果不好好将养,以后都会受影响的。”
盖聂看了看她,端木蓉一向话少,但是叮嘱病人的时候又会巨细靡遗、滔滔不绝,只有一种病人例外——剑客,如他。她把厌恶藏的很深,但却逃不过他的眼睛。
“关于毒,先生不用担心,我已将其抑制住,只是去除还需要些时间。等天亮了,我会再去采些草药。”
“多谢姑娘相救。”盖聂勉力抬起双手行了一礼,正要开口,端木蓉却抢先道:“先生不走,我也不会走的。”说完,背起了药篓,“我去去就回。”
端木蓉抬头看了看天际那一缕晨光,这漫长的黑夜,总算是过去了吧……回头偷偷瞟了一眼,盖聂倚着树闭目养神,表情依然是一贯的平和,忽然间就有了些烦躁,又无处消解。为什么他可以毫不犹豫的杀人,又可以不顾性命的救人呢?
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大概是她第一次专心的想着她的病人,而不是他的病。
---------------几个时辰前---------------
端木蓉不断的注意着盖聂的脸色,手中银针飞快的起起落落,当她终于成功的控制了毒性,开始着手处理那些仍在流血的伤口,一时间震惊、愧疚、难过……种种心情席卷而来,缠绕心头……
剧烈的疼痛使盖聂恢复了意识,看着眼前忙碌的身影,轻声道:“姑娘请速回咸阳城,一路务必小心。”
忙碌的双手就那样停在了半空:“你伤的这么重,我怎么可能走得开!”
盖聂皱了皱眉:“在下已无力保护姑娘,若是敌人再度来袭……”
端木蓉瞪大了双眼,突然很想知道,他此举是为了救自己,还是为了救刘光?“先生应该知道,即使没有幽兰草,公子亦不会有性命之忧。”
盖聂看着她,似乎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她的疑问。
“知道。”声音平静,如此理所当然,“姑娘无端受牵连,在下自当护你周全。”
胸中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充塞着一股陌生的情绪。“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连自己的性命都不珍惜!”眼前男人的脸渐渐变得模糊,竟然哭了,自己竟然哭了……“既然有想做的事情,就该不择手段也要活下去啊!”
看着紫眸中盈盈的泪水,盖聂不禁怔住了,即使为了自己这样的人,也会有人哭泣么……
盖聂只听得自己的声音仿如叹息:“即使我死了,公子也会走下去的。”
“你!”胸中那股陌生的情绪就这样清晰起来——愤怒,竟然是愤怒,“懦夫!”泪水再也忍不住的滑下脸颊。
盖聂看着她的泪,缓缓闭上了双眼。
也许,我真的是个懦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