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
————追忆父亲和母亲
旧墓土犹新,新坟又定桩,春雷东南催万物,唯有泪千行。
严父辞三月,慈母送衣忙,相伴人间七六秋,重聚是天堂。
注:母亲仙逝那天,响起了那年的第一声春雷。按照风水罗盘的指引,坟墓应该指向东南方向才能保佑后人一切安好。
苍天不折连理枝
二零一六年冬月二十日(农历),一辈子坚强的父亲最后一刻没能挺住。我答应他回家过年,他答应等我回家过年,父亲爽约了。
父亲去世前二十天,我在家整整呆了一个星期,那是我参加工作以来最为轻松的一段时光,每天陪着老爷子搭几儿(聊天),调侃他现在有借口了,可以不用干活儿了,母亲笑说父亲变成个“懒汉”了。其实父亲辛苦一生,直到这次倒下都不曾停歇。别人家都是从零开始置起一个家,而父亲则是从负数开始的撑起一个濒临灭亡的家。父亲也跟我讲了以前不曾听说的事儿,比如母亲是出生58天就被这家的爷爷抱养过来了;而父亲自己则是在8岁的时候从外村过继来的,因为这家里有一笔债需要有人来还。五二年腊月十五(农历)父母结婚,换言之,那个时候,截至去年腊月,他们结婚65周年,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了76年!
我不知道世界上共同生活了76年的人从没红过脸、没吵过一句架的,是一种什么样的默契和宽容?父亲走后,母亲抚摸着棺材反复重复着,“您一生载福,冇打我一下,冇担(骂)我半句。”
父亲走之前总跟我提起,如果他先走,母亲怎么生活?父亲晚年最惦念的是大字不识的老伴。父亲走后,我们发现了他用母亲名字开户的存折,数额不大,那也是日常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攒下的。尽管日子一直很拮据,但是母亲有个三病两痛,父亲都是毫不犹豫请医生,花钱从不吝啬。
去年农历九月十九,母亲生日。那时候离父亲卧床不起的日子只有十天,他不顾八十多岁的高龄,往返崎岖山路多少趟去购买东西给老伴儿做寿。我估计那个时候已经感觉自身身体的不适了,甚至预感到这是一生中最后一次帮老伴儿过生,现在依然可以想象出他走路时脊椎的疼痛而咬牙前行、每走一步都是疼痛难忍,并且不让家人知道。母亲一念叨这事儿,就禁不住泪流满面。
母亲本来身体不好,但在父亲卧床不起的日子里,似乎又重新振作起来,每夜起床无数次。把父亲送上山的第二天,母亲也住院了,住院期间,她总在自言自语“伺候您的时候身体很好,您一走就病了。”“愿意再伺候您十年、二十年!”
那年11月底我回家的时候,一直下雨的老天突然放晴,我们把父亲搀扶出来结结实实地晒了两天太阳;父亲刚走的几天,老天一直下雨,为他送行,在出殡当日却突然晴空万里,为老爷子照耀天堂之路。
父亲一生爱惜家人,生前把老两口的棺材、寿衣、孝布、灯心草、蜡烛、香、裱纸、鞭炮、灯油、石灰都准备好了,墓地也选好了,不让后人为他多操半点儿心。
在父亲弥留之际,我们通话的情景终身铭记,老人吃力地、清楚地说出我的名字,只是呼吸非常困难,我多希望能在那个时候握着他的手,守护在身边。
也许心灵感应是存在的,在没人通知的情况下,家里好几个人都从外地回来了,本来是想处理别的事情,结果成了回来给他道别的。感谢上苍让父亲走时不孤单!
在父亲走后仅仅三个月,二零一七年二月二十日(农历),母亲也紧随其后。第二天傍晚在庙里的关灯仪式,暮云低沉,雨不忍下,仪式刚结束,电闪雷鸣,苍天垂泪。按照风俗,母亲需要在家住些日子再送上山,在家停留十多天。南方的农历二月,大地回春,万物复苏,在往年气温上升极快,可是今年却连日下雨,气温极低,这样也保证了母亲的身体无碍。出殡当天,同样也是晴空万里,鲜花满山。
在母亲去世前半个月,我回家探望,母亲握着我的手一直舍不得放下,她的手依旧温暖。只是她再也认不出来坐在床边两天的人是她最疼爱的儿子!喊了一辈子“堂儿”,也不知道是何缘故,那几天一直喊“云堂儿”!
把母亲送上山,和父亲紧挨着。本来两墓间距大约一米,由于墓井有一个大石头拦着,只好和父亲靠得更紧一些。天意呀!乡亲们说,这老两口在生太孝顺,走后必须葬在一起,并且还得紧挨着。
按照计算,我父母都义务为国家做了近30年,参加大同水库、花园水库、方桥玉皇宫电站、雀鸣头大寨田、王街大寨田等大型项目的建设,过继到的家里背负了一笔债务,一直压着父亲母亲几十年,直到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之后才还清,要知道,那个时候一天下来也就能挣几分钱。
父母仙逝的日子前后相差整整三个月,但在弥留之际表现出了惊人的相似,也许这才是心灵感应!他们都渴望能和孩子们多住些日子,他们都拿着树枝在身上乱打,似乎要驱赶什么。临走之前,父亲对母亲说说祠堂已经准备好了,他要捎几件衣服就走;母亲则喊着父亲的名字,说要回娘家了。父母亲都没能在最后一刻看我一眼。我赶到家的时候,分别都完成了入殓,我伏在棺材外仔细端详着,只是感觉他们睡着了,都是一样的安详,脸上都不再有病魔折磨的痛苦,我捡开落在他们脸上的灯心草,抚摸着他们的脸,依然期待一会儿还会跟我拉家常呢。盖棺之后,才知道那是最后一眼!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父母的告别,也创造了村里好多记录。年纪最大的(都有84岁)、结婚时间最长的(65年)、共同生活时间最长的(76年)、逝世时间相隔最近的(3个月)。
峥嵘岁月铸金石
父母打小来时,这儿家徒四壁,也注定了一生就要在苦海里挣扎。后来才知道,压迫我父母一生的债务,是这家的爷爷常年害病、身后只有一个低能儿而欠下的。
母亲经常讲的故事是:晚稻收割的季节,已近冬天,那个时候小队长根据每丘田的面积的大小评估收割稻子的工分。母亲带着我们在刺骨的水田里光着脚去割稻子,因为母亲的好强总会比别人家多割一些,多些工分,其实折合人民币也就多出那么一两分钱。有时候利用小队放工之际,父母月夜田头地角开荒,种点萝卜菜,插点红薯秧。旁人也实在看不过去,会帮腔说一句“看着密密麻麻的小脚印,也可怜呀。”母亲每每提到这一段,总会眼圈发红,感觉对不住孩子们,而我每次听完也倍感辛酸,只是轻轻回敬母亲一句“您又来了”。
有一年,家里好长时间没米下锅,全家人掰着手指头算生产队分粮的日子。好容易盼到那一天,父母兴冲冲地挑着箩筐到生产队领粮食,谁知轮到父母,大队干部脸一沉,吼道:“你家缺粮户,哪有粮食分?”不由分说,把箩筐扔出去老远。母亲一向坚强,但此刻忍不住嚎啕大哭。她不为自己,只为家里还有七口人眼巴巴等米下锅!母亲哭得天昏地暗,乡亲们也是爱莫能助。远在道士湾的外祖父听说此事,拄着拐杖地赶到家里劝慰。第二天,殷岩(岩,老家念e-ai,之所以要注音,是因为要记住那些乡亲们。)几位家门,这个提着三升谷,那个提着二升米来到我家。说“先拿去应应急,让孩子们吃顿饱饭。”母亲感动地长跪在他们面前,久久扶不起来。这件事儿过去已经几十年了,至今想起,我依然对阴岩的几位家门的雪中送炭充满感激,那是救命粮呀!
印象里我小时候从未穿过新衣服,衣服大多靠捐赠。有时候母亲从大队部拿回几件旧衣服自是欢喜,等我们放学回来挨件试试,基本是大人穿的,但是最后还是会落在我们身上,第二天就特别自豪地穿着受赠的、并不合身的衣服蹦蹦跳跳上学去了。所以到现在,听到哪儿有需要捐赠衣服的,我们都愿意出一份力,我深切体会到饥寒交迫的时候有件衣服穿、有口饭吃是多么幸福!
大约在我八岁的时候,一个中秋节,我们兄弟三人上山挖树根,好挑到山下的商店去卖。那天月亮都上山老高了,我们还在山上挥汗如雨。父母从大寨田工地已经回到了家,本来披星戴月出工的,挑了一天的土方,到家已经筋疲力尽,进门只有才两三岁的女儿孤零零在家等着他们,父亲只好上山来找,寂静的山谷,父亲的喊声在山中回响,很快就找到我们,我们父子四人把一天收获搬下山,第二天去卖了将近一块钱,自是欢天喜地。
父亲勤劳,手上农活特别利索,插秧、种豆、割草、砍柴样样是好手。插秧总是一马当先,农村梯田弯多,一头大一头小,一圈下来,父亲要比别人多插很多。秧豆,人站在水田里一手用小锤在田埂上敲洞,一手点豆籽,一般人什么也不做,速度还没父亲快。
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家里屋前屋后、田头地角只要有一点儿空地,她就会因地制宜新点藏噶(种点庄稼),所以一到秋天,我家的南瓜堆积如山,父亲整整齐齐地把南瓜码在墙边,留着冬天没有猪草时喂猪。
改革开放,父亲挑着箩筐下乡做点小生意,卖点裱纸、细布什么的。有点钱赚,他整天笑哈哈的。一次趁人多,有人偷了父亲一块布料,他知道,但不点破,只是一笑:“怎么少了一块?”。后来人家不好意思,又偷偷给还回来了。
王街村有个特大的养鱼池,每年夏天都要收青肥,青肥分类给价,比如黄荆树条最贵,水草最便宜。黄荆树条被砍光了,只能下水田去割草,夏日正午的阳光直射水田,人在其中犹如蒸笼一般,水里还有蚂蟥,一天下来,母亲衣服可以拧出水来,总算可以挑几个担子的青肥去鱼池,过完秤,拿着他们的白条回家,等青肥季结束统一结算,估计每天可以挣个一、两角钱。
作为李时珍的故乡,山上有很多植物可以入药的。父亲夏天经常带我们去野人河挖野大蒜,野大蒜花瓣儿大,鲜艳易找,一天下来可以挖不少。中间口渴了,就下到河里,冲些自带的十滴水,饿了就啃些干粮。母亲也经常带着我们去深山老林挖草药,记得有一年在竹子岭挖麻姑笋,天色已晚,我最担心的是山中的野兽万一出现了怎么办呢?因为经常有豺狗、马尾狼之类的,蛇也不少,遇到在晚上都不好对付。母亲似乎并不在意,她总是我们的主心骨。
从上高中开始,就是半年回一次家的,每次回家,母亲就看着我的气色不好,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脸色蜡黄,母亲自是疼在心里。其实回家也没什么大鱼大肉,但是蔬菜是多得很,过完假期,人的气色就恢复不少。
岁岁难熬值除夕
大年三十,是一个万家团圆的日子。而我的印象里,每年大年三十就是母亲躲不过伤心的日子。我家是个缺粮户,也不知这家的爷爷欠了国家多少钱,把我父亲过继过来就是为了有人还债的,反正这个债永远还不清。年年如此,母亲坐在板凳上哭,而我们则站在一旁无助地看着。昏暗的煤油灯下,是母亲抽泣的身影。总记得隔壁的大奶奶每次劝慰母亲时的一句话“天快亮了。”
当然,也有欢乐的时候,大约五六岁的时候,父亲给了我一张崭新的两角钱,印象里那是我这一生中收到的唯一的一次压岁钱!我都不知道这钱是做什么的,大哥告诉我是压絮(湖北话,岁和絮同音,念细)的,意思是睡觉去。
有一个大年三十刻骨铭心。父亲买了一条新毛巾过年,四岁的弟弟云胜看到了,就拿过来想找母亲炫耀一番,母亲正在舂米,孩子兴奋过度,忘了眼前的危险,就在他小脑袋伸过来的一霎那,舂米的大石礅正好沿着前额头落下,当时孩子就昏迷过去,半夜的时候似乎没事儿了,第二天,年初一,云胜离开了我们。云胜是我们的希望,聪明过人,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去不同湾里找小伙伴玩儿,没有人不喜欢他的。他死后,父亲在他的墓前放着一个土箢箕表示记号。我也偶尔在他坟前点一炉香纪念我可怜的弟弟。父母走了,他们三人的坟墓相隔很近,愿他们三人能够互相照应。
老家年饭是中午吃的,吃年饭之前需要先去给逝去的先人上香烧纸,然后贴春联、放鞭炮、吃饭。说是年饭,无非就是一锅热气腾腾的煮萝卜,也见不到几个油圈,难得的是一家人坐在一起从容地吃一顿饭,这一天不用忙着去大寨田工地上干活了。我大约七八岁的时候,全家人准备吃年饭,我也拿着火钳夹住吊锅帮忙上菜,一不小心,把锅盖弄到地上摔碎了(应该是砖窑作的盖子),这一下子自己感觉非同小可,闯了大祸,因为预示过年不吉利,大人肯定要打我的,赶紧跑到柴屋里的磨子底下藏了起来,大家坐定发现少了我,四处寻找未果,就开始吃年饭,我自己躲在磨子底下流泪,等到黄昏时,感觉风头已过,自己就出来了,母亲心疼地问我去哪儿了?饿坏了吧?父亲也在一边用爱怜的眼光看着我,没有一丝一毫要打我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
大年三十,有一件唯一让我倍感自豪的事儿,母亲和妹妹在家准备年饭和祭品,父亲则领着我们兄弟三人上山砍一担柴禾回来。途中我和二哥比较慢,每次都是父亲和大哥走到前面放下他们自己的担子,再回过头来帮我们挑一程,如此反复,接力到家。全家人共克时艰,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等我们四担柴禾到家可以堆起一座小山,码在屋前的稻场上,母亲说我们家迟早是发财(柴)的人家。
八三年的大年二十九,在征得父母的同意后,我拿了一本解析几何在立亚哥家度过的,因为八四年要高考,也得有个念书的样子。何立亚饱读诗书,学贯古今,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好多人请他写对联,我就帮他牵纸。他从来不用看什么笔记,都是根据具体对象现编的对联内容。他一生清高,唯独对待我的父母尊敬有加,因为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全大队的人只有我父母从有限的粮食里匀出来接济他。大年三十一大早,我回到家,准备上山砍柴。
世间最重父母恩
我小时候体弱多病,总闹肚子疼(现在知道应该是胃痉挛),每次生病,父亲就要支起一条板凳,拿起柴刀边砍板凳一端,边念念有词“剁么事剁煞”,感觉我平稳了一些后,才背起我上医院。从家到医院有很长的路,父亲除了偶尔把有些下滑的我往上颠一颠外,马不停蹄背到医院,看了郎中才放心。每次在父亲肩膀上爬着,我都感觉无比踏实,哪怕肚子再疼,有父亲的肩膀,就有我的一切。
小时候胆小,不敢一个人睡觉,所以一直和父亲一张床,白天辛苦了一天的父亲,倒床即着,而我每次都要把他推醒,在他宽广的后背上写字,他如果猜错了,就反复写,直到他猜对了为止。其实,那时候刚上小学,也不会几个字,父亲掌握诀窍了,每次都全对。冬天的时候,南方家里犹如冰窖,睡觉的时候,我的脚丫儿都捂在父亲的怀里,父亲只是说这脚像生铁。至今回想起来还是幸福满满。
和父亲上山砍柴是最为经常的事儿,父亲会教我如何控制手的松紧,比如芭茅,就要紧紧捏住,不然利如刀片的芭茅叶子就很容易在手上拉口子,刚开始不得要领,身上扎几个刺儿、拉几个口子家常便饭,似乎没有一天不出血的,一般都是尿泡尿冲洗一下伤口就算处理完毕。一次砍毛竹,地上的竹桩子直接刺破了我右手中指,看到白色的软组织了,父亲刮下一些竹子皮敷在伤口上,旁边找棵野麻捆好。现在我的右手中指还有一个小月牙,成了陪伴我一生的印记,这也经常提醒我不忘父母恩。对于山上哪些东西可以治哪些病,父亲如数家珍。尽管当时伤口还在不停跳动,但是对父亲佩服得不行。不知道《本草纲目》有没有竹子皮治创伤的内容
还有一次在暗山林砍柴,突然听到父亲朝我喊“留时(快点)”、“留时”,我不知道啥意思呢,就看父亲手指着我的前面,只见一个半米长的猂子从我的前面走过,速度不快,我拿起舂担直接就扎过去了,猂子晃晃悠悠地走了,到口的美味飞了,我怪父亲不说清楚,只喊“留时”弄得我怪紧张的,父亲笑笑,意思自己笨还怪你老子。
小时候特淘气,因此没少惹麻烦。有一次和别人比赛看谁石头扔得远,结果我一失手,石头飞偏了,直奔邻居家屋顶,那家的婶娘可不是善茬儿,一口气冲到我的面前把我的手上、手臂上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晚上回家也不敢告诉大人,由于惊吓的缘故,梦里总是惊醒,半夜里看到母亲在在床边,爱怜地抚摸着我的手直叹气,这次她没有训斥我,而是叫我以后别招惹人家。
老家房子前面有条河,夏天总是捕鱼的好季节。我特别喜欢和父亲一起去打鱼。有围网和旋网两种,旋网的话就站在岸边,把网撒到水里,父亲撒网技术一流,又远又圆,收网后我就帮忙摘鱼;如果是围网则需要下到河里,父亲总舍不得让我下水,可是我还特别喜欢下水玩,父亲也没办法,只好由着我。有时候他在围网上摘鱼,而我则在岸边逮萤火虫放在玻璃罐里,当手电筒用。
老家的人喜欢在山崖上凿一个洞,用于储存红薯,因为落霜之前红薯应该都挖出来,那么多也吃不完,只能放在山洞了,随要随取。有的人家红薯少,洞里就空着,这也成了我们逃学玩扑克的好去处,因为洞里冬暖夏凉。有一次逃学的时候,不巧赶上父亲去洞里取红薯,听到隔壁红薯洞里传出来嬉笑声,这一下露馅儿了,一顿猛追,可怜我光着脚,跑出了水泡,终究没让父亲撵上,但晚上一顿凑也无法避免。
大约小学二年级的样子,第一次看电影,《大闹天宫》,太新奇了,看了好几遍,不忍心不占便宜,于是电影放到哪儿跟到哪儿。有一次在我们大队会计室(村部)放电影,应该是在三月八号,看完电影,外面居然下雪了,这在南方实不多见,走出会计室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父亲在大门口等候。由于回家是下山,坡道很陡,雪路危险,父亲领着我们沿着梯地一层一层地往下跳,平安到家。第二天我说,父亲要不来接我,我就驰着(在雪地上滑着)回家,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也不知感恩的回答,一时被人传为笑柄。
农村家里有事儿请人帮工,就会准备一盒游泳牌香烟,吃饭还要喝酒,显得隆重。经常是那种自酿酒,可见明显的悬浮物,父亲说这是纯谷酒。我对于喝酒没啥兴趣,但是乐于帮忙汉酒(温酒),每个人斟满热乎乎的酒后,我都会问父亲,需不需要点上?只要父亲一点头,我就兴高采烈地地给每个人的酒点燃,若有若无的淡蓝色火焰跳动着,对于我就是一场隆重的视觉盛宴。等火焰熄灭了,我也就完成了最大的心愿。大人们在桌子上说啥我也不关心,我只满足于看到了久违的火焰。
父亲大号楚江,但如果念出来似乎大逆不道。上初中时,课文里有李白的诗“天门中断楚江开”把我烦得够呛,也不爱念这一句,这个唐朝的人太可恶了,一千多年前就敢写我父亲大人的名字。等到我孩子回老家,剧情反转太大,小丫头经常直呼我的名字,甚至有时候跟我还没大没小地打闹,父亲感觉好奇怪呀,又疼爱这个小孙女,不忍心直说。我说我们一直就这样,从眼神知道他大概无法理解我们现在的教育方式了。
农村学校少,初中三年,换了三所学校,需要一个年级一个年级地考。到了初三,进入了大同中学,离家二十来公里,两个星期回一趟家。有一天,父亲到镇上办事儿,顺道来看看我,在我的教室外面转了几圈也没发现我,后来看到一个在打瞌睡的家伙估计就是吧,于是站在窗边盯着看。我的同桌发现了窗户外面站着的父亲,把我推醒并指指窗户。当时看到父亲惊愕的表情,我无地自容。
虽然初一就住校了,但真正意义的离家还是八一年夏天上高中。我和父亲走了近四个小时的山路,来到镇上搭上了去县城的长途汽车,第一次离家那么远有些兴奋和忘形。父亲把我的被子放在车顶上用护网罩好,我自己随身带了一些书,父亲离开前反复叮嘱出门在外当心身体,有事打个信回家。车到县城的时候,车顶空空如也,我的被子等全不翼而飞!站在陌生的县城车站,从没有过的无助弥漫开来,父亲不在身边,周边的人都是陌生,一中如何去也不知道。至今记得那个车牌号37772和司机那张麻木不仁的脸。
高考完毕,平静回家。父亲高兴,多了一个下田干活的。他压根儿不知道我刚参加完了高考,而且它改变了我以后的命运,其实他也不关心我是否参加了什么高考,反正上大学离我们太过遥远,除非祖坟冒青烟。那个心底一直相信它会来的通知书送到我手上的时候,心里其实还是很平静的。村里好多人争相来看看大学通知书长得像何方神圣。毕竟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父亲自是扬眉吐气,作为村里最困难的人愣是培养了一个大学生,这回祖坟真的冒青烟了!一番感慨之后,父亲吩咐我去告知住在梨木岭村的伯父。伯父得信,也是自豪得不得了,领着我去奶奶的坟上烧了个香,把喜讯第一时间通知过去,也请继续保佑脚下的人平安幸福。
工作后,离家千里,回家的日子少了。每次回家,都不敢提前告诉,所以总是突然袭击。记得刚开始几年,临到回家的前几天,就迫不及待地告诉父母我要回家了,到家的那一天,父亲就早早地来到公路边等候,望眼欲穿。山里天气瞬息万变,有时候出门还天晴,一会儿就下雨,父亲满身淋湿,有一次母亲告诉我这件事儿,我就再也不敢告诉他们了,风雨中凄凉的身影让我无法承受。返程时,母亲总会准备好多的家乡特产希望我带走,各种菜干、以及自家田里种的新鲜瓜果、或者山上采回的野果子,说实在,在外地也常念家乡菜,所以一般都会象征性地带一些走。老父亲特实在,每次只要我说带,他就准备结结实实的一大包,我只能埋怨他让我带那么多,后来我就干脆不带了,父亲不甘心,反反复复地问我想带点啥走,我说倒是有件东西怕你不给,父亲开心的不得了,连忙问是啥?我就故意拖着说怕您舍不得,一看老人像孩子般的渴望知道答案,我就说,想把吃饭桌子带走,父亲一愣,问怎么端呢?本来是开玩笑的,父亲这一认真,我也认真地说,要不把这房子带走吧,父亲如梦初醒,连说这个苕伢子(傻小子)!吃了老人一辈子,他们八十多岁了,依然惦记能给孩子奉献些什么,我辈何堪!我们能给老人做的其实可以很多,可是我们似乎心安理得地享受父辈的福荫,而回报父辈的却极小极少!
工作后每次回家,家里的鸡鸭就要遭殃了。我总是一通毫不留情地埋怨,父母都默不作声,只是听我数落,说实在的他们平素日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我一回家父母就让我吃这吃那,如何受当得起?父亲默默收起煮好的鸡鸭,等我走了,他们再拿出来吃。哎,等我自己的女儿离家赴外地上大学,每次她回家,我都恨不能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给她,让她吃个够,这时候我才明白当时父母的心情,自己从不换位思考,哪里体会到老人当时多么难受!可惜等我想明白了,父亲再也没法搭理我了!父亲,来世我还做您儿子,你做什么菜,我都吃得干干净净,保证不给您留!
对于父亲来说,无论多大的事情,他都云淡风轻。只有一次例外。记得那是九四年,我在实验室里,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父亲在电话里,反复确认是我,毕竟是第一次打长途电话,有些不适应,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儿子的乡音才踏实起来,没说几句话,父亲开始哽咽,原来是今年家里过年要杀猪了,他惦念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子从小到大没有吃过家里的猪肉,跋山涉水就是为了告诉我“今年家里杀猪了”这一几十年的渴望和喜讯。印象里,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落泪吧。
95年春天,带父母到BJ看看,那是多少中国人心中的圣地。游了一天,回到BJ车站已是饥肠辘辘。车站的二楼有个大排档餐厅,我在前面带路让他们跟在后面别丢了。走着、走着,感觉后面没动静,回头一看,他们居然往门口退回去了,一问方知他们说这儿肯定特别贵,担心我破费。我一时语塞,无言以对,只是一阵心酸,仰天看着天花板,不愿意在老人面前掉下泪来。
2010年,又是一个春天。经过周密安排,两位近八十岁的老人平生第一次坐上了飞机,也是他们这辈子唯一的一次。起飞前我告诉母亲可能会有不舒服就做吞咽动作,我看到母亲一直在做,老人心疼儿子,怕给儿子添麻烦,就像幼儿园的小孩子特别乖。途中,飞机稍有颠簸,两位老人的手紧紧握着,互相鼓励。在首都机场着陆后,我问母亲感觉如何?她告诉我比三轮车强多了,没那么颠。
那次坐飞机,特意坐的国航,因为可以在贵宾室休息一下。在天河机场贵宾室,我和服务员问了一下可以带两个老人嘛?善解人意的小姑娘毫不犹豫答应了,并且帮我搀扶着腿脚不方便的母亲。我安顿好他们,去取一些吃的,母亲却舍不得吃。省吃俭用一辈子,走到哪儿都是这样。现在我每次路过武汉机场,总想躲过或者避免看到这个贵宾室,可它就在候机大厅必经之路上,实在没办法,看到就会伤心。
我的生日九月十八,母亲的是十九。老家喜欢做粑庆祝生日,因此每年都是在我生日那天家里要做粑,而母亲生日则只能吃剩下的,哪怕是我离家多少年之后,依然保持着。每每想起,总感觉对不住母亲,如果我们生日对换,或者晚生我两天该多好!我宁愿我的生日吃剩下的!母亲说,为什么要换呀?现在这样多好呀!足人恩往下走呀!
上班后,每次离家出门的时候,母亲都是坐在屋子里不出门的。我知道我离开的时候她在落泪,所以,每次出门都走得很快,不忍回头。因为在离家的前一个晚上,母亲都会把要叮咛的话语都说完,其实无非就是那么几句话“凡事多让人”、“莫惹祸”、“要吃饱”、“别冷着了”,她说完了,也就完成了送行,而我第二天一大早也就不再打招呼就出门的。只是因为有一次看到她默默流泪,我不忍心迈出家门。这是我们母子之间几十年的默契。
云淡风轻笑炎凉
包产到户那一年,生产队里结结实实地把我家这个外来户照顾了一回,别人家的田或地都在稍微平展一些的地方,面积也较大,而我家的则基本上在山间,面积零碎,耕作困难。用耕牛犁田的时候,需要人力把犁耙扛上去。自留山也是贫瘠的沙土岗,松树无法深入土地,人力基本就可以把树木扳倒的;竹林更是可怜,人家大队干部,家里有楠竹几千颗,而我家只有七颗!只是后来千颗竹人家的孩子染上赌习,妻离子散,这是冥冥之中因果循环吧?每次提起这些事情,我难免会愤愤不平,但母亲似乎并不在意。“人不给你,老天会给你”。
好几年的时光,父亲在大山顶上做工,每天回家都会从山上挑一担柴禾回家。所以我只要听到窗户外面有放柴禾的声音就立马出门迎接,因为有时候还会有一些山楂、山栗子、毛桃、猕猴桃、柿子、草莓、羊奶果之类的惊喜。七四年夏天的一天,天已全黑,父亲同以往一样挑柴回家,可是这次遭遇了一条土地婆(一种咬人的毒蛇)从他的脚背上滑过,草鞋不能完全遮挡脚面,被蛇咬了一口,接下来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父亲的脚高高肿起,无法动弹,每天抹一点硫磺消肿,那是父亲一生中难得的没有下地干活的时光。
到了晚年,父亲一直耳聪目明,所以每次我打电话都习惯了让父亲接听。母亲接电话的时候,她总说听不见,因为听筒经常偏离耳朵,教了几次也不见效果就不叫她了。有一次电话打过去,母亲接听的,这次她居然发挥得特别好,对答如流,可是寒暄几句后习惯性喊父亲接电话。父亲挂电话后,对母亲说“冇得味吧,伢儿懒跟你说得”(没面子吧,孩子不跟你说)。真是个老小孩,父亲走后母亲还总跟我提起这事儿。其实很多时候打电话仅仅就是问候一声,有时候也故意请教诸如“豆腐渣怎么蒸”、“笋干如何涨开”、“冷水还是热水下豆粑”、“啥时候种饭豆”之类的问题,老人自是欢喜,知无不言,生怕遗漏了哪一个环节。
母亲仅仅上过三天学,就被爷爷把书给扔了,连自己的名字都没学会。父亲倒是正儿八经念过私塾,父亲小时候也是一个特淘气而聪明的孩子,深得私塾先生的喜爱。如果生在城里,估计也是一个学霸吧?我现在跟老家一些老人聊天,他们还念念不忘父亲的诸多趣事,我再回来向父亲求证,他就嘿嘿一乐,不置可否,偶尔也点评几句。父亲记忆力超强,读书时,家里穷,老师时常施舍饭食,也故意逗他开心。父亲有个叔爷叫立坤,二人孩提时均师从黄理明,一天先生要二人背课文,父亲一口气就背下来了,叔却背不下来。先生叫父亲拿戒尺打叔爷,父亲听话,真的就打了。刚打完,先生又吓唬父亲,“不得了,侄儿打叔,饭盆装肉(不合常理的意思),赶快回家叫你父亲办酒赔礼”。
忠孝节义策大地
历经前五十年的艰难困苦,饱受世态炎凉,老人却拥有一颗仁慈的心,对任何人都慈爱有加,这也是那么多乡亲来送老人最后一程的原因。
父母两人一生坎坷,都是小时候由其他地方送到现在的居住地的。父亲8岁由梨木岭大队过继到黄山大队,而母亲则是58天的时候就来到这个家了,因为这个家已经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但是他们对这个新家的老人孝顺有加外,也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亲生父母。
父亲兄妹七人,尽管在黄山过日子,但是他和同胞哥哥的兄弟情也是吾辈的典范,兄弟共处七十余年,不曾红过脸,对兄长、对五个妹妹从来一样挂念。晚年家境稍微有所转机,他也不遗余力接济困境中的兄妹。
母亲兄弟姊妹八个,外公家和几个舅舅住在山顶上,而几个姐妹则分布零散,谁家有个啥事儿,母亲从来就不见外,视作家事。
一心向善,乡里多情。父亲性格随和、大度,对母亲、对乡里乡亲亦是如此。
父亲的为人,一辈子不卑不亢,不唯上不欺下,对于社会底层人物,他倾力相助。队里有个何祥春,人特老实,做水利工的时候人家都会偷懒,唯他不会。有一次父亲见他累不过,就想了个主意,派他上街给大伙买点馒头油条,实际目的是给他找个机会休息一下,谁知祥春人太老实,竟一路小跑,很快就回来了,气得父亲小声地骂他“叫你玩都不会”。
一次出门,在河沟边看到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猫,忍不住就抱回家了。这只猫在我们家呆了足足二十年吧,每天父亲风雨无阻去杀猪场拿猪肺给它吃,在老家猪肺没人吃,所以一分钱不要。结果父亲的辛劳换来的是这只猫的好吃懒做,也不抓耗子了,每天一到吃饭就上桌子,一到晚上就钻进被窝,我回家就不惯它这毛病,父亲还说猫很干净,没事儿。的确,这只猫一直到了暮年都是皮毛铮亮。邻居说这只猫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养在一个好人家。其实,我的内心还是蛮感谢它的,陪伴了老人的二十年时光,也给老人许多的慰藉。
父亲会自找乐子,会唱楚汉剧,农村民歌小调。我高中时候回家,偶尔还会给他们唱歌儿呢,母亲记忆最深刻的就是那个新孩子旧孩子(新鞋子旧鞋子),偶尔还念叨呢。有一年安徽再芬黄梅戏剧团来天津演出,我坐在剧院里,想象着父亲母亲就坐在我身边,我当时录了一段,也放在这儿,不知道如何能传递过去。
恩泽后世江河长
父亲给了我们乐观、坚强的性格;母亲给了我们感恩、仁慈的心。这足以让我们去面对生活中所有的困难和逆境,也带给我们克服苦难、迎接挑战的勇气。
父母这走了,我知道要适应这种日子需要一段时间。以前三天两头打电话给老家,现在想拨电话不知道打给谁,尽管父亲的号码依然在我手机的“个人收藏”里。每次出差飞机安全着陆我都会打个电话告诉父母我平安到达,其实父母大多数时候并不知道我所在的具体方位,但对于我只是一种习惯。上个月的长途旅行,飞行途中免不了胡思乱想,一想到下了飞机我不能给父母打电话了,就在一霎那泪水沾襟,正好空姐经过我的旁边,关切地问我怎么了?我竟无语哽咽。我把自己当成一只风筝,把线交到父母的手里,我没有来得及分享我在天上看到的风景,只是线的另一头在父母的手里我就踏实!
我很幸运,有一个特别开明的父亲,尽管小时候太淘气也不长记性没少挨揍,但那都是父亲的恨铁不成钢。到了父母晚年,只要在一起就啥都聊。有一次我们谈论生死之事,我先起的头儿。我说农村死人念经做斋现在怎么那么盛行呀?那时候父母身体状况很好,所以才敢说这些的。我说将来你们死了我们可不搞这些封建迷信,父亲说那可不行,别人都看着呢!我说这些都是假的!并且反问父亲是愿意在生时我们孝顺一些?还是死了我们搞隆重一些?父亲大概想这两件事儿冲突吗?反正最后我也没有说服父亲,父亲也没有说服我。当然父母走的时候我们按照当地风俗张罗了这些念经做法,只是许愿到了那边一定托梦告诉我“念的经管不管用?烧的裱纸有没有化成天国的钱币。”。
有一年端午节,我们回家了一趟,晚上自然要喝一杯。父亲八十多岁的人了,喝酒速度蛮快,爷儿俩开始时倒得一样多,老人干了我才喝到一半,不乐意了,我还想劝父亲慢点,父亲说“伢儿,以后跟我喝酒次数不多呢,”一句话让我一饮而尽。一边埋怨父亲瞎说什么呀一边再次斟上酒。那晚,父亲特别开心,也是最后一次和父亲喝酒。
在我们小的时候,父母从来没有说保留点什么,有求必应,是我们生命中的菩萨。长大了背井离乡是为了衣锦还乡,我们当初远走他乡的初心被后来光怪陆离的社会所赤化,伶仃父母就天天望眼欲穿地盼着。在他们暮年时,真想多陪陪,像他们当年在我们还不会走路时的照顾那样去照顾他们,可是我们没做到,陪他们的时间太少了。
母亲聊天就少多了,一来她似乎总也闲不下来,拄着小拐棍屋前屋后忙乎;二来慈母心泛滥,总希望把她所有的人生经验跟我们分享,让我们在世间游走时少些苦楚。每次她兴致勃勃地提起,我就告诉她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操那么多闲心干什么呀?母亲心里想这个没良心的,娘为你好,你不当旱菜水,算了不跟你说了。
“别人有的,你迟早会有;你有的,别人也许不会有!”父母恩泽,雨润终生。父亲母亲,你们在天堂安息吧,来世我还做你们的儿子!我定当更好表现,做一个让你们自豪的孩子。
父亲母亲,在那边不顺心的时候,一定托梦告诉我!
后记:梦里不知亲是客
以上的文字是很久以前写的,
每次读完,
仿佛父母还在我身边,
我们依旧在吃饭、
在说笑、
在晒太阳、
甚至共一个木盆在洗脚。
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自己的情感回放而已。
后悔的是在生时陪伴他们太少了。
这么慈爱的父母,
让我今生何幸!
76年共同的日子,
平淡温馨互相照应,
这够我辈受用一生。
好想父亲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