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带了女儿,来到一家郊外的饭店。
饭店位于一个风景区里面,是一个古色古香的亭台楼阁。四围,是初夏的苍翠的群山,浓浓的柳树环抱着清澈的池塘,荷叶一片一片的覆盖在池塘里,上面还保留着雨后的晶莹的水滴。两位身着深色旗袍的姑娘,静静地站在门廊的边上。
夜色涌过来了,愈来愈浓,带来了初夏的宁静的凉爽。群山,变成了一幅水墨画的轮廓,亭榭屋檐下的灯笼,一个接一个亮起来了,闪烁着暧昧的光芒。黝黑的池塘的水面上,偶尔有一两个小鱼儿顶起来的涟漪。这时候,在门廊边上,一个穿着紫红色古装的仕女,坐在那里,幽幽的弹起了古筝。
我和女儿安详的坐在池塘边上的木椅上,静静的倾听,倾听这行云流水一般的古筝的声音,在夜色里流淌。
这时候,我的漆黑的心田,也像这漆黑的夜色,浓得化不开了。然而,一个声音,打破了我这时候漆黑的内心,就像是惊起了一群水草丛中安眠的水鸟。这时候,那个安静的穿着古装的仕女,弹起了一个曲子,沧海一声笑。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我仿佛看到,暮色苍茫中,两个苍老的男人,在沧海深处的一叶扁舟中,和着陈年的老酒,用他们被岁月撕裂的嗓音,在那里,弹琴,歌唱。迎面而来的海风,拍打着船上的枯黄的帆,也拍打着他们枯黄的声音,然后,一段一段的,扔进暮色的深处。
有多少沧海,就有多少枯黄的帆;有多少枯黄的歌声,就有多少烟雨的江湖。在枯黄的歌声里,有多少的豪情满怀,有多少的壮志未酬,有多少的刀光剑影,又有多少,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那歌声,就像那滔滔的潮水中的一滴浪花,湮没在漆黑的大海里,渺渺远去。
江湖,是一个问号,也是一个句号。江湖是什么?那一年,我们用我们嘹亮的歌声,大声的吟唱,小小少年,很少烦恼。那时候,我们肯定不知道,什么叫做江湖。然而江湖,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就像是神话中的摩菲斯特那样,在一个柔和的声音的勾引下,你开始了一场漫长的旅行。
忽然,有一天,你到了一个开阔的地方,看起来是一片无垠的大海。然而,你却突然发现,这一片无垠的大海,是无数的鲜血凝成的。这时候,你终于知道了,什么是江湖。这时候,江湖就是一个句号。
而这时候,那个柔和的声音,也演变成了一声,狞笑。
令狐冲是一个真正的歌者,一个踏浪而歌的歌者。当他把手中的古铜色的宝剑,沉沉地插入古铜色的剑鞘中的时候,他还是在那里不停地吟唱。然而,令狐冲不知道,在他引亢高歌的时候,那一缕沉沉的剑气,已经从古铜色的剑鞘之中,漫溢出来。
那些漫溢出来的剑气,渐渐的,弥漫了整个的天空。在这样的天空里,江山变成了一缕轻笑,胜负变成了一缕轻笑,红尘变成了一缕轻笑,豪情变成了一缕轻笑,如花的笑靥,也变成了一缕轻笑……
更准确的说,那是痴痴笑笑。葵花宝典也好,羽扇纶巾也好,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也好,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也好,都换成了,人世间的,痴痴笑笑。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当那些枯黄的声音,还在天际的边缘,痴痴笑笑的时候,在那些沉默的角落里,又有多少沉默的影子,在那里,对着黑色的宝剑,和那一缕阴冷的剑气,痴痴地看。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古筝的声音,还是在漆黑的空气里袅袅娜娜的飘荡。我坐在池塘的边上,女儿靠在我的胸口,睡眼朦胧。我听得到我的心脏的跳动,也听得到女儿的心脏的跳动。这时候,却没有一声秋虫的低吟,来打扰我的安静。
田园将芜胡不归?芜兮?不芜兮?归兮?不归兮?我仿佛看到,那一声声绕梁的古筝的声音,化成了一缕缕渺渺的烟雨,在夏天的楼榭之间,飘飘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