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楚祭酒会无情地嘴臭自己。
只见她向一旁的儒生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处理这鬼市余波,自个儿面无表情地压了过来。
李寒崖没有说话,因为他在思考一件事:“打鬼算不算寻衅滋事。虽然对方先讹的他,但也有可能被算成互殴。”
还没考试就被记过甚至开除,岂不是壮志未酬。
另一边,群鬼将那儒生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告起状来,说着些“他打我”“重拳出击”“他没付钱”之类的话。
“跟我来。”楚祭酒若有所思地撇了李寒崖一眼,转身走向街口。
李寒崖收着步子,默默跟在她身后。
一时无言。
待走到长街上,楚云白才缓缓开口道,“我们又见面了。”
大佬说客套话,李寒崖唯有拨浪鼓似地点头。
她话锋一转,又问道:“你可知道【君子不器】这个典故。”
李寒崖心下一惊,思忖片刻,摇头道,“弟子不知。”
他怀疑对方是想找个由头说点什么,自己不应该抢答。
读书不是咬文嚼字,而是人情世故啊。
他恭敬地立在原地,等待楚云白开口。
一时间,清冷的月光洒在楚云白身上,勾勒出她窈窕的线条,宛如嵌在画中的人儿一般。
晚风轻拂,悠然如梦。
楚云白停了片刻,缓缓开口,声音浸着晚风在夜色中荡开:“很久很久以前,圣人路过一方集市,因天色较晚,遂在此住下。不想这集市乃是一方鬼市,夜半里群鬼摸进圣人房间,要分食他的血肉。可圣人身长八尺,又是先天斗战圣体,几拳便将群鬼打得濒临湮灭...但圣人后来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要给他们改过的机会,因此他当时没有使用武器,这便是【君子不器】。”
李寒崖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顺便庆幸自己没有抢答。
果然跟前世课本上学的还是有一些小小的出入。
楚云白说完掌故,清亮如冰镜的眸子里透出一丝赞许,“外城虽没有宵禁,但寻常人也不会在晚上外出。你今天做得有大儒遗风啊。”
李寒崖腹诽一句...自己今天并不是不想用武器。但奈何家贫,没有趁手的家伙事。
心里想着,身子却条件反射般深深做了一揖:“是,弟子悟了!”
楚云白似乎很满意李寒崖的回答,俏丽的脸庞带了几分明艳,又叮嘱道:“你在越州长大,有些情况或许不知。我朝国史不竟,过往遗存多有化作诡异者,就像这座坊市一样。”
李寒崖心中不解,但他没有把这个疑惑说出来,只继续跟楚云白在风中走着。
前世也看了不少仙侠小说,都是妖魔鬼怪、上古神祇兴风作乱,还从未听说过【历史】能变成诡异。
他不太懂,但也不好意思问。
楚云白见他不言不语,似有察觉,略作斟酌,复又道:“先祖曾立下规则,盖棺定论者方能入史,凡帝王将相、英雄豪杰,皆入史为安。但数千年前发生一场天地巨变,导致天道崩坏、人道不彰、阴司不存,前朝又将史书尽数焚毁,如今不论是历史遗存,还是故往英杰,若有残魂存世,则化成诡异精怪,你若不知其中掌故,就不要随意乱跑。”
这下李寒崖终于明白了。
有种历史就是人理,但现在人理被打坏了的感觉。
交代完毕,楚云白微微颔首,化作一道青光,消失不见。
那儒生也处理完与群鬼的善后,走到李寒崖身边。
“在下国子监监丞赵子逸。”
李寒崖做了一揖,望着这位未来的教务处主任,问道:“监丞,这事儿...”
对方还没说如何处理呢。这让他始终悬着心。
赵子逸面色微沉,伸手弹了弹他肩膀上的灰,叮嘱道:“下次下手轻点。”
李寒崖这才恍悟,现在的法,也不管前朝的民啊。
“监丞,可有吃食吗?”李寒崖看赵子逸的体型,觉得他是同道中人。
赵子逸略一皱眉,大手往怀里一摸,将一个布兜塞给李寒崖:“给。”
李寒崖双手接过,轻轻一掐,好白,好大...让人想起了楚...没事了。
原是两个白面馒头。
“谢谢监丞。”
“另外,此处名叫长乐坊市,只要不买吃食,这里便同寻常坊市无异。”
长乐坊市...李寒崖的眸子倏忽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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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
李寒崖坐在床头,就着白水啃了馒头,又将《太史仙录》翻在手中。
按理说,自己方才已经从鬼市全身而退,那么这历史掌故就该被录入了。
果然。他定睛去看。
一幅繁华的市集景象,如同水墨画般在纸面上逐渐渲染、凝聚成形。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行人摩肩接踵,古旧的石板路上斑驳陆离,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这一切被一只看不见的画笔以墨点、线条一一勾勒出来,最终在纸上定格。
李寒崖甚至觉得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议价声。
访市正中,一位书生模样的男子背对着画面,双手背后,静静伫立。
随着画像逐渐完成,下方又浮现出着墨的字迹。
“【圣人夜露宿,百鬼不侵】:传说昔日圣人在百鬼夜市中露天而眠,百鬼误以为他是同类,与之畅饮至天明。录此掌故,可得【寻幽问冥】神通。录入条件:夜入鬼访,全身而退,且无杀伤。已录入。”
眼看夜已深沉,李寒崖将《仙录》放下,计议道:“这《仙录》虽然会自动收录历史掌故,但不仅惜字如金,还常常语焉不详,看来还得寻一份真正的太史公工作才好。若能考上进士,那便找机会去修史吧,这样便可以相互对照。以《仙录》确认遗存,明辨真伪,以修史搜集资料,印证始末。真是没想到,自己哪怕是穿越了,也还跟历史脱不开关系啊。”
凡有掌故,无非古往、今来。想要进一步了解这个世界,修史也是最直接、最便捷的途径。
但他转念一想,楚祭酒又说,这方世界的历史变得有点儿邪门,修史好像变成一个高危工作了。
“反正也是走一步看一步,想这么多也没用,说不准哪天挨了路过的大能一掌就重开了...”
“另外,没想到这长乐坊市竟然是一处鬼坊,也不知老猎户的儿子还在不在,但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还是要找机会查探一番。如今有了这【寻幽问冥】神通,应当无妨。”
想通此处,李寒崖再也压制不住困意,倚在床头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