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深夜,民居,敲门声。
王婆子才刚刚躺下,便被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惊醒。夏夜的山风带着些许凉意,她支撑起自己佝偻的身躯,随手披上一件满是补丁的单衣,轻轻推了推旁边仍在酣睡中的老伴。
“你听见没?”
老伴迷迷糊糊地应了几声,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翻个身,兀自酣睡。
“咚、咚、咚。”那敲门声直如撞钟,打着节拍,一声又一声。
“老头儿,快醒醒!”王婆子急了,狠狠在他枯瘦的臂膀上掐了一下。
“嘶...”王老头痛呼一声,猛地睁开眼睛,抱怨道:“你这老婆子,不好好睡觉,在这儿瞎闹什么...”
“咚咚咚。”
他的话头悬在半空,戛然而止。
王婆子不由自主地向老伴身边靠了靠,声音微颤:“老头子,这深更半夜的敲门声,不会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放屁!”王老头斥责了一句,似乎在给自己壮胆,“要是真有什么邪祟,还会规规矩矩地敲门吗?”
王婆闻言,一个劲儿点头,停了几息,半是惊疑半是欣喜道:“莫非是咱家大儿回来了?”
“别乱说。”这回轮到老头儿打了个寒颤,他面色一沉,抓起床头的布衫,又在壁挂上取了锄头,道:“一直这么敲也不是回事儿,我且去瞧瞧...”
刚迈过门槛,他身躯一顿,回头瞧了眼婆子,“倘若我遇到什么危险,我会大声高呼,你且从后门跑。半里外便是徐三家...”
言罢,合上房门,向院中走去。
......
“这密林郡,郡如其名,乃是一处被山林覆盖的丘陵,猎户多为群聚散居。”
李寒崖一边向展眉介绍,一边看她敲门。
展眉身着一袭红衣,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醒目,宛如传说中的聂小倩一般,她坚持不懈地站在门外,一次又一次地敲击着门扉。
“倘若我是户主,半夜见到如此情景,恐怕也会被吓得不轻...”李寒崖心中暗想。
方才在破庙中斩了妖邪,拢了两位同伴一抔骨灰,两人都觉破庙不太安全,便连夜离开,寻找投宿之所。
“咚咚咚。”又敲了几声,房门岿然不动。
“让我来吧。”
李寒崖走到展眉身旁,气沉丹田,声音洪亮:“老乡,我乃是赴京赶考的儒家学子,恰逢大雨,赶路至此,还盼老乡给个方便。”
他暗自鼓动身体内的“浩然气”,声如洪钟,正气凛然。
儒家所修炼的浩然气颇为神奇,它不仅能够驱散邪灵,辟除不祥,还蕴含“知行合一”的深奥神通,能在无声无息中影响他人的心志。
话音方落,那扇紧闭的门“霍”的一声,张开一条缝隙。透过缝隙去看,正撞上一双充满警觉的眸子。
“儒生?”那声音苍老嘶哑。
“正是,小生乃是进京赶考的举人...”李寒崖自我介绍道。
他又指向伫在一旁的展眉,急忙补充道:“这位乃是我请来照护沿途的高人...”
李寒崖见他没有即刻喂自己吃“闭门羹”,赶紧从怀中取出几枚铜板,“老丈,行个方便吧...我虽可以在野外露宿,但我身旁这位高人毕竟是女子...”
他脸上挂着笑意,望向展眉,只换回一个冰冷而疑惑的回瞥。
门后伸出一只枯瘦如枝的手,抓了几枚铜币,缓缓将门推开。
李寒崖看在眼里,暗自思量,这山间之户,房门向外,大概是为了防止熊虎之类的猛兽人立而起,将门扑开...这老丈抓钱的速度倒是极快,怕不是家里遇到了什么难事...
正想着,门已打开,门口立着一名精壮老者,脸庞粗糙如同树皮,身板却依旧挺直,双臂布满深浅大小不一的旧伤疤,想必年轻时也是位极凶悍的猎户。
李寒崖拱手施礼:“老丈。”
王老头抱拳回礼:“鄙人姓王,两位里面请。”
按大胤风俗,凡君、亲、老者,虽有功名,亦当行礼。
李寒崖和展眉一前一后进了院子,王老头招呼王婆子出来,吩咐道:“家中还有甚吃食,都拿出来,有客人来了...”
在两人的注视下,一名佝偻老婆扶着门檐立在那里,望向两人的眼神里莫名充斥着几分失望。
李寒崖瞬间就发现了问题,这家没有年轻人啊...
猎户家没有年轻人,是极不正常的现象,这意味着这家人几乎没有收入。
或许家里的年轻人只是外出狩猎,尚未归来。
自己也不好意思过问他人家事,面上一笑,将此念揭过。
王老头支着王婆去寻吃食,又领着李寒崖和展眉向内院走去,“还请两位包涵,我家仅有两间寝房...”
两间茅舍,老两口要睡一间,那意味着...
李寒崖跟展眉几乎同时看了对方一眼,四道目光撞在一起。
红衣美人依旧脸若冰霜,不置可否。
李寒崖十分自觉:“老丈,我便在门外凑合一夜吧...”
没想到展眉打住他话头,淡淡说道:“无妨。”
王老头回过头,深深看了李寒崖一眼,露出一副洞悉一切的表情。
男的书生模样,面容刚毅,目如朗星,女的高髻俏丽,一袭红衣。
我懂的,你们是道侣嘛...只不过不好意思承认。
直看得李寒崖面色一僵。
李寒崖求生欲极强,目光一凝,赶紧说道:“那我打地铺。”
正说着,已走到后院尽头,眼前立着一栋不大的茅草房。
王老头缓步向前,伸手拉动木门,伴随着沉闷“咯吱”声,房间内景一览无余。
房内只有一桌一床一柜,床铺收拾得十分整洁,不染灰尘,倒像是常有人居住的样子。
“这是我家大儿的寝房,他近日外出狩猎,尚未归来……两位贵客若不嫌弃,就请在此将就一宿吧。”王老头伸手拂过桌面,语气平淡。
这时,那婆子也颤悠悠走了进来,将一个缺角的小碗放在桌上,里面盛着两个黑黢黢的馍馍。
她抬起耸拉的眼皮,望了望展眉,嘴唇微动,却被王老头捏了一把,一个趔趄,拽在身后。
房间内的所有人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李寒崖早已察觉两人异常,心中一动,温声问道:
“两位可是有难言之隐?”
此话一出,如平地波澜。王老头深深叹口气,只别过脸去不说话。王婆子却再也按捺不住,任凭老汉拉扯,只一屁股坠在地上,呜呜咽咽抹着眼泪。
“这是...?”
眼前这情势,纵使是一旁的冰霜美人,也微微侧目,面露疑惑之色。
王老头叹息一声,言语中带着一丝无奈:“唉,教两位大人见笑,老朽家世代猎户,人丁不兴,膝下唯有二子。大儿子作了猎户,小儿子自去天启城中谋生路了...但近来半月,两个儿子皆音讯全无,怎不教人担心啊...”
难怪这家中没有年轻人...
虽然自己赶考之事有严格的期限,但路见不平,亦不能坐视不管。
“老丈,可有什么线索?”
很明显,他问的是,两人上次有消息是什么时候。
那王老头也是明白人,顿时会意,双眼逐渐放空,回忆道:
“大儿半个月前与人结伴,就去附近的山中捕猎,至今未归...而老二,几个月前来了书信,说自己在天启城长乐坊市,置了一间铺子,说待做出些起色,便把我二老接过去...”
“老丈可有报官?”
“唉...”王老头又叹口气,面色悲戚,原本挺直的身躯俨然也变得佝偻起来。
李寒崖当然也明白,在封建朝代,平民失踪,衙门最多意思意思,留个案底,唯有舍些银子,疏通关节,才会尽力寻找...
老丈连连叹气,婆子唯有呜咽。原本四口双全家,一夕生死不由人。
正欲出言安慰,筹些对策。
“老丈,明日我们二人正要穿山而过,可以替你寻觅贵家公子踪迹。”
展眉如玉石撞击般凌冽的声音响起,清冷有力,从容不迫,让坐在地上的婆子抬起了头,直如抓住救命稻草,眼中透出光来。
李寒崖本在踌躇自己法力低微,贸然入山恐有不济,见展眉主动揽下这事儿,便顺势说道:“我正要去天启城赶考,届时到那坊市走一遭。贵公子姓甚名谁?可有什么信物?”
这姑娘心肠倒不如外表这般冷漠...
王老头脸上早已挂了两行浊泪,颤声道:“姓王,名弗。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啊...”
话没说完,身子一沉,便要给两人下跪。
李寒崖赶紧将他扶住,轻轻一叹:“老丈,这可使不得...”
......
凑合过了一夜,翌日。
李寒崖抬头远望,山连山,树挨树,目力所及之处皆是绵延不绝的广袤山林。
只见层林怪岩,不见远行人烟。
周围树木间灌木丛生,灌木间又孕满藤蔓,唯有一条不太明显的蜿蜒小径,曲折向前延伸。
显然,这里原本没有路,只是走的人多了,才逐渐形成这条小道。
此时此刻,他才明白,为何大胤朝将国都选在天启城。
南有广袤密林,北有雁山横亘,东有青州粮仓,西有天下雄关。
李寒崖眉头微皱,踌躇道:“这广袤山林,确实难寻踪迹。”
展眉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神色一如往常,眼神却有些恍惚。
李寒崖猜测,她大概是在用神识探查四周。
当下也不打扰她,秉着当好一个工具人的自觉,挥舞着借来的单手砍刀,默默走在前面斩断藤蔓荆棘。
又走了一阵,展眉忽地“嗯”了一声,停下脚步。
“怎么?”
李寒崖也顿住脚步,循着展眉的目光,向前看去。
是狗。
前方的山道上,七零八落躺了七八只猎犬。这些猎犬是猎人生存的倚仗,皆是天性凶狠的种,一个个膘肥体壮。
猎犬?
两人交换了一个目光,缓步走上前去。
这些狗躺在地上,它们毛发俱全,身上亦无伤口,不像是经过搏杀的样子,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蹲下身子,用手一碰,李寒崖顿时沉下了脸。因为这些狗内部都被蛀空,竟然只剩一个皮囊了。显然不是什么猛兽的作为。
展眉的眸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剑,素手已按在腰间剑柄上,周身寒气鼓动,让四周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李寒崖念头闪烁,“不知【虚监通玄】能不能看到什么。”
他顿时宁心定神,运转神通,举目四望。
眸光扫过,没有意料之中的森森黑气,四周皆是死气沉沉的灰色。
在“通玄”的视线中,景色会自然蜕变为单调纯粹的灰色,而鬼物则冒着蒸腾的黑烟。
然而,极目向东,李寒崖的眸光猛地凝固。
就在那里,一片翠中泛黑的绿色,冲天而起。
下一息,那片绿色气息荡漾,在半空中一震,向着他们的方向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