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十余人,自然无法像昨天那般,在城中策马奔腾当恶霸,只能放慢速度,缓缓行进。
禁武司的一众衙役,精神紧绷,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警惕着周围的动静,以防有人当街袭击。
如此阵仗,气势凌人。
吓得来往客旅,纷纷绕道而行,敬而远之。
陈金、杨庚壮、韩荆以及那个叫做王云的读书人,各自骑了一匹马,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将陈金护在中间。
这情形像极了在前世电影里,出庭为检方作证的污点证人,让陈金感到有一丝丝的不安。
按照套路发展,污点证人在出庭作证的道路上,大概率会被狙杀…我只是奉命行事,去刑场砍个人而已,招谁惹谁了,用得着这么针对…陈金暗自吐了个槽。
更让他想不通的是,归根到底,自己只是个刽子手,区区六品官。
在这帝之下都天子脚下,六品官算个屁,随便一板砖下去,都能砸倒一大片。
可眼前的安保规格,又是禁武司,又是洙泗学宫,未免有点过头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帝出巡呢。
“这里面肯定有什么猫腻。”
陈金总觉得有点不安。
然而,即便如此,初来乍到的他,终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全凭胡思乱想,只能且行且珍惜。
“陈大人。”
见陈金皱着眉,以为他是在担心杀手的事情,韩荆倒是贴心,安慰道,“你也不必太过紧张。”
说到这,他又压低了些声音。
“除了我们这几个人以外,三司联手,沿途布下天罗地网,只要宋江余孽胆敢现身,就能将他们一锅烩了。”
韩荆口中所谓的“三司”,乃是禁武司、斩妖司和屠魔司,与镇狱司一样,同属钦天八司之列。
三司联手?
这安保规格,比想象中还要高几层楼…更加汗流浃背了老铁…陈金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了几分。
“难道禁武司想拿我当鱼饵,故意勾引反贼余孽现身?”
“可问题是,我他喵的就只是个刽子手,算哪门子的鱼饵?”
“况且,就算杀了我这一个刽子手,还有千千万万个刽子手……”
陈金想得脑瓜子疼,却也想不明白,索性摆烂心态,躺平任人自动。
“感谢朝廷,感谢监正大人,感谢三司的弟兄们,让陈某人由衷地感受到春风般的温暖,保姆式的安心。”
陈金欠身抱拳,似乎感动不已。
没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谁叫你是个手无扶鸡之力的弱鸡呢,上头又格外重视,不保护你保护谁…韩荆笑道:“陈大人乃是我钦天八司的栋梁之才,有如此待遇,也是理所当然。”
距离行刑时间还早,一路上与韩荆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突然,陈金眼皮一跳。
一座华丽堂皇的高楼院落,矗立道旁,跃然映入眼帘。
又见琴清阁!
“啊,好多小姐姐……”
陈金高坐马头,内心一阵躁动,可表面上却神情自若,目不斜视,仿佛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与身边的韩荆谈笑风生。
好似,他压根就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反倒是韩荆,路过琴清阁楼下的时候,听到阁内传出的丝竹之音,以及莺啼燕鸣,情不自禁地斜睨了一眼楼上那些倚靠栏杆卖弄风情的清凉小姐姐们。
但很快,便又恢复如常。
跟陈金一样,正襟危坐于马上,目不斜视,谈笑风生。
一副“青楼是什么地方,我听都没听过”“勾栏?啊呸,狗都不去”的君子风范。
可惜,他这如蜻蜓点水,浅尝辄止般的一瞥,终究还是没能逃过陈金的双眼。
敢情这位韩司丞也是个喜欢音律的捅道中人…而且极有可能还是琴清阁的老嫖,啊呸,老熟客…三人行必有我师,有时间有机会得多跟他交流学习…陈金在心里嘿嘿一笑。
以陈金的观察,一行众人,真正能够做到目不斜视的,只有两个。
一个是杨庚壮。
在得知可能有人会对陈金不利,这一路走来,他心无旁骛,绷紧了浑身的肌肉和所有神经,加倍警惕,不敢丝毫掉以轻心。
另外一个,便是王云。
但见王云手握缰绳,低着脑袋,眉头紧锁,双眼失去焦距,口中念念有词,就跟中了邪一样。
陈金竖起耳朵,隐约听见。
“宿醉残梦夜未央,晨起倦怠懒梳妆。疑教妇人……不好,太过俗气……情人?也不好,太过轻浮……”
王云喃喃自语。
很明显,他是在作诗。
却卡在了此处,想了好几个字眼,始终不能满意。
“玉人。”
陈金忍不住插嘴道。
“玉人?”
王云眼前一亮,“疑教玉人轻拂手,春风嬉戏压海棠。”
那张俊俏得让女人都感到嫉妒的脸庞之上,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
就好像便秘了大半天,终于撇出了好大一条,心情自然是无比的舒畅快意。
可下一秒。
王云似乎想到了什么,略带不满地刮了陈金一眼,下巴微扬:“谁让你刚才多嘴的?我自己也能想得到。”
“呵呵。”
陈金笑了笑,看着王云那张因为恼羞成怒而变得红晕可人的脸颊,“好湿,好湿。”
一番真心恭维,不知为何,在王云听来,却像是嘲讽。
王云一挑眉,不屑道:“你一个刽子手,也懂什么是好诗?”
似乎,陈金的赞赏,是对他这首新诗最大的侮辱。
“王举人锦心绣口,作出来的自然是好诗。”
唯恐陈金年轻气盛,与王云爆发冲突,得罪这位洙泗学宫的大儒弟子,连累禁武司,韩荆赶忙站出来打圆场。
“粗鄙武夫,也不配跟我谈诗!”
王云丝毫不给面子,清秀的眉宇间满是鄙夷。
尼玛,老子的四十米大刀呢…韩荆差点没抑制住内心的怒火。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在诸如王云这样的儒家弟子眼里,武道是没有技术含量的修炼体系,处于鄙视链的最底层。
只有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夫,才会选择武道。
一上来就开地图炮,这哪里是什么读书人,分明就是键盘侠…陈金嘴角一抽,有种想要打死这货的冲动。
幸好前世九年义务教育带给陈金的素质,总算救了王云一命。
“王举人说得没错,我只是个粗鄙的刽子手,目不识丁,哪里懂什么诗。”
陈金淡然一笑。
“人贵在自知之明,还有得救。”
王云冷笑。
没有理会对方,陈金仰头四十五度角,望着风轻云淡的晴空,缓缓道:“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啊?”
韩荆一脸茫然,“昨晚下雨吹风了吗?”
“……”
陈金用力瞪他一眼。
转头看向王云,见他清眉一皱,显然没想到他丝毫瞧不上眼的粗鄙刽子手,竟能出口成章。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陈金继续道,“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诸如韩荆、杨庚壮等武夫听了,或许还不咋样,听不懂但大受震撼。
除了“牛逼”二字,根本找不到其他话来形容。
可王云不一样。
他是洙泗学宫大儒的得意门生,儒家七品,举人之才,手握七八首受到圣裁认可的诗作,虽不至于流芳百世,但足以传诵一时。
然而,当他听完陈金漫不经心的轻声吟诵。
轰…王云只觉脑子一炸。
烈日照射之下,竟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同样是宿醉,同样是海棠,但与自己故作矫情的新诗相比,娓娓道来,仿佛浑然天成,而且画面感十足。
特别是“绿肥红瘦”这四个字,堪称绝妙的点睛之笔。
造词遣句之美之精湛,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夜雨后海棠飘零满地的场面。
“好……”
王云差点冲口而出。
不行,我不能赞美他…内心充满读书人骄傲的他,又岂能输给一个粗鄙的刽子手?
深吸一口气,王云一撇嘴,鼻中冷哼一声:“四五六言,长短不一,既非绝句,也不是律诗,全靠词藻堆砌,华而不实,毫无逻辑可言,不知所云。”
陈金:“……”
这就是读书人的嘴吗…比鸭子的嘴壳还硬…今天不让你心服口服,你就不知道我煌煌华夏五千年历史的厚重…陈金瞥视王云,眼神冷冽了几分。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陈金双眼微瞑,极富感情,似乎沉醉在了海棠花香之中,“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