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拂袖而去,回到乾清宫后,脸上的不悦之色褪去,转而是凝重之色。
他确实对内阁辩驳不满,但他的不悦更多的是装出来的,为了不再扯皮,摆脱内阁进一步逼他对内阁拔擢的事情进行公开批驳。
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基本都是在为他做事碍手碍脚,但这就是政治,他的意志需要军队支撑,才能变成国家的意志。
这也让朱由校无比希望四卫营从速练好,练好之后把这支禁卫往京城外一摆,他倒是很想看看到时候在军队压力之下,今日的这些大臣还敢不敢这样逼他又是发内帑又是批驳内阁拔擢之事。
李自成在京城拷饷拷出来七千多万两,这笔钱他朱由校未必不馋。
但现在也还是只能在心里想想。
朱由校看回御案,今日的不悦必须要利用上,要趁机会扶想要的人上来。皇帝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任性的。
但过度任性就是在消费政治信用,要把持好度。
所以在户部人选上,朱由校不可能放弃。
户部的改制是很关键的,关键到大明的未来。
大明的财政系统,除了自留银之外,最为可笑的就是它不是垂直管理的。
什么意思?很简单,就是户部,它是没有权限去管其他人的账目,它只能管自己太仓银库。
各个大衙门,都是有自己的库房,比如工部有节慎库,太仆寺有太仆寺银库、光禄寺也有自己银库,南京也有粮库、银库等等,包括内帑在内的诸多库房都是共同分润税基,从税基开始分流,然后各自对接用钱部门。
是完全不经过户部的!
这套洪武创立的财政系统,不管放哪朝哪代都是抽象到炸裂的存在。
如果把话说的再明白一点,那就是大明根本没有狭义上的国库!太仓银库只是户部的库房。
大明是没有统一的财政收入系统的!
更为恶劣的是,大明不但没有统一的财政收入系统,连统一的财政运转系统都没有!
地方截留自留银,对接输出的地方用钱单位,一切的一切,都不需要经过户部!
打个比方:总公司的名下有多个分公司,而各个分公司名下有各个店铺。
一般现代财务制度,整个集团的财务情况汇总到总公司的财务部,分公司的财务情况汇总到分公司财务部,店铺的财务情况汇总到店铺的财务负责人。
但明朝这个公司运作是没有分级分层财务中心,总部的财务部也管不到各个分支机构的账目!公司的运作是各个店铺直接对接整个集团下的用款单位。其中财务部所管账目只是整个公司运作的一小部分而已。
看不懂的话,我再举个简单的例子。
你工作的工资不是全部打到你的卡上,而是打到你、你媳妇、你儿子、女儿等全家人的卡上,而你是不知道也管不了其他人花了多少钱,花到哪去了,你只能管自己卡上到账的那部分钱。
这就是洪武大帝亲自设计的财政系统,这套系统能运转两百多年不崩溃,在经济史上也算得上是奇迹。
很多人都觉得大明收不上税、税太低了、或是税太高了,其实都触摸不到本质。
大明整体税入,从洪武开始,到崇祯结束,其实都没有波动的太厉害。
整体来说大明一年的税入在两千万至三千万左右,这里的单位不是银两,因为收上来的还有实物,如果折算成银两,大概也就一千八百万两。
觉得税高,大致是因为明朝后期的三饷,三饷确实逼得民不聊生,是百姓完全没有一点安全余量的罪魁祸首。
觉得税低,是因为把户部的库房当成了国库,觉得太仓银库年年入不敷出,肯定是因为税太低……
觉得税收不上来又是因为看到了不少抗税的案例。
其实这都是误解,任何政府的底色都是暴力机关,大明朝廷作为大明最暴力的机关,怎么可能收不上税。
何况收税是衡量地方官是否称职的标准,大明朝廷也没有想过把赋税足额给收上来,额定的赋税能收上来六成,说明这官做的勉勉强强;
收上来七成,说明这官差不多迈入及格线。
收上来八成?
妥妥绩优!是考满后升迁的节奏!
至于九成、十成……嗯,朝廷是不喜欢做梦的,因为即便是盛世都做不到足额十成收上来。
而朱由校现在面临的问题就是,这套财政运转系统因为战事,又因为卫所糜烂,而出现了难以为继的结果。
他得动。
可又不能妄动,这是一座运行了两百多年的屎山,乱动保不齐让整个大明提前二十多年结束……
朱由校在纸上写下了毕自严、范景文两个名字。
要解决这座屎山不容易,尤其是朝廷现在都没有人意识到屎山的存在。
所以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要让人意识到这一点。
毕自严、范景文二人作为最出色的理财专家,显然是破局的关键。
“魏忠贤。”朱由校冷不丁开口。
“奴婢在……”魏忠贤一瘸一拐小心上前,他现在对于万岁,是又敬又惧,行事更是越发谨慎。
朱由校看了眼他,将纸条递给魏忠贤:“给周应秋送去。”
“是。”
“记住,是你给他的。”
魏忠贤连忙道:“奴婢省得。”
随着魏忠贤离去。
刘时敏小心上前禀报:“万岁,王大监还在宫外跪着……”
朱由校沉默了一下。
这无疑是王安在求自保。
说白了,还是魏忠贤被打瘸了腿,嚣张劲收敛了,导致王安找到了这个空档,光明正大的宫外跪求觐见。
“见见吧。”朱由校叹息一声,不见,就显得他格外寡恩了。
“是。”刘时敏连忙应道,随后出去宣王安。
很快,王安入得殿内,便不断地磕头。
“罪人王安叩见万岁。”
只见王安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哪里还有先前意气风发的大监模样?
朱由校笃眉道:“怎么回事?何以称罪?”
王安泣然道:“奴婢有罪,曾收受过纵火首恶李实之贿赂。”
说话间,王安颤颤巍巍将身上包裹取下,然后双手奉上。
“此为实证也,一应贿赂奴婢不敢用之分毫,奴婢万死不辞,恳请万岁降罪赐奴婢一死!”
嘴上说着求赐死,实际上是以退为进,想活命。
朱由校犹豫了起来,很显然他被架住。
他不可能赐死王安,不管他是多想杀王安,起码明面上他都不能这么去做。
王安就是死,也得死在魏忠贤手上,如此才符合他的利益。
朱由校道:“朕知道了,你为先帝体己,又做过朕之伴读,岂能重惩?如今幡然醒悟未晚矣。”
王安闻言,越发泣泪。
“奴婢感恩万岁,身为司礼监秉笔却做出此等逆事,实为汗颜,蒙万岁赦奴婢,奴婢却罪大难容,难以再任司礼监秉笔太监,但求终身侍奉祖陵。”
这才是王安的目的。
就是求朱由校一个发落。
有这么个发落,就等于事情翻篇。
朱由校沉默片刻,道:“准。”
王安似是泄了全身气力,感激流涕:“谢万岁!”
待到王安颤颤巍巍离去,朱由校让刘时敏点下王安留下的受赃包裹。
“回万岁,共点得三处宅邸,以及数张商票,合共五万两银子。”
五万两,这数字怕是王安精心挑选的。
不能太多,太多罪过太深。
不能太少,太少没有人相信他出血的诚意,难以获信他人。
朱由校没有多说什么,只看了眼刘时敏道:“把此事知会一下魏忠贤。”
刘时敏身形一怔。
旋即有些惊恐。
告诉魏忠贤?为什么?
是知会魏忠贤,让魏忠贤知道王安已经认罪,万岁已经赐下处置,不要再针对王安?
还是知会魏忠贤,让魏忠贤斩草除根?
刘时敏不敢多想,低着头应是。
朱由校道:“再拿朕旨意吧,卢受多番请辞,为其加恩,准其告老,掌印一职待定。”
刘时敏听闻是司礼监的大变动,不由肃然倾听。
“刘时敏机敏过人,升司礼监秉笔太监,掌尚膳监印。”
“曹化淳以随堂升司礼监秉笔,掌御马监印。”
“魏忠贤……升至司礼监随堂,转掌御药房印。”
“魏朝升司礼监秉笔,继续掌乾清宫主事。”
“常云以司礼监秉笔代御马监掌印。”
“其余不变。”
仍留了几位神宗时期的秉笔。
是以当前司礼监格局便为:
秉笔刘时敏,掌尚膳监。
秉笔曹化淳,掌御马监。
秉笔魏朝,掌乾清宫主事。
随堂魏忠贤,掌御药房。
秉笔魏学颜。
秉笔常云。
掌印暂缺,以常云代持。
两位神宗时期秉笔,没有掌额外衙门。
其中魏忠贤入司礼监属于破格,因为他文化是真的不高,字迹又丑,但是此时也没有人在意了。
刘时敏欲言,他有点不太敢受此隆恩。
却被朱由校阻止,道:“此乃你应得的,勿要推辞。”
刘时敏唯有接受:“是。”
心中却是又喜又忐忑,复杂之色显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