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好啊？”
“过年好！”
假如有人向你这么问候，你一定会这么回答，有时还会送上一两句的祝福和感激之类的话。尽管每人的年轮表上又添了一岁，但大多数人还是喜欢过年，特别是一些老人和孩子。走亲访友，家人团聚等一些喜乐活动，全在过年这几天上。因此，过年是期盼，是祝福，更是寄托。当你把衰老和死亡看作是自然法则的一种循环规律的时候，那么任何东西也就不那么可怕啦。年龄只不过是某个时间节点上的一个记忆符号，它划过的弧线是否给世人留下更有价值的东西？这才是你更关心的。这样想的时候，你会觉得一岁和百岁其实并没多大差距，只有被贪婪和虚荣奴役着的人才怕长上那岁。
因此说，同等条件下，时间不会给人以特殊的恩惠与照顾；又盼子女们快些长大，又怕自己衰老，这种自相矛盾的事谁都无法解决，只能靠自己。心态好、活得充实，你便青春永驻，生活到处充满阳光和希望，分分秒秒都显得那么弥足珍贵；心态不好，活得再不充实，你便衰老得快些，感觉岁月是那么的无聊与残酷，带走了你许多不该带走的东西，前途是如此的迷茫与灰暗……
老姜为人乐观，心态一直挺好，他从未被生活中的某些琐事所困扰。更不会为年轮表上那即将多出的一轮而感到惆怅与困惑，倒还乐此不疲。本来嘛，过年是个万家灯火、辞旧迎新的喜庆日子，他怎么会扫了自己的兴呢！因此，还差半个多月，他便为回家做好了准备。每天放羊归来，就像城里的上班族一样，脱掉那身挂满尘土、散发着羊骚味儿的破衣服，然后洗干净手脸，换上那身从未露过面的新衣服和鞋帽。吃过饭，便双手掐腰站在门口，像个东家似的吆五喝六、指挥着翠云饮羊、给羊添草加料，嘹亮的嗓门儿能喊出好几等院子去。翠云又气又笑：德兴，快要回家见你兄弟媳妇就高兴成这样？还差半个多月呢！讲好，我就多放你几天假，讲不好，一天都不多给，干脆回来给我撒羊，我两百多羊不能老在圈里圈着。老姜一听毛了，咱们不讲好的吗？过年五天假，从年前的腊月二十八到年后的正月初三，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你拿合同给我看看，哪条上写着这些？”
又是合同！
过年回家的事哪上过合同呢，全是口头协议嘛……
老姜干张嘴说不出话来。
“咋不说话呀？打哇哇了吧！看把你给能耐的，治不了你这小玩意可怪了！放假也中，一天扣一百块钱，让你在家呆够了，反正你的钱还在我手里。”翠云说。
“你真黑，你说我咋就入上你这么个东家婆子呢！全仗是现在，这要是退回到古代，你不比孙二娘差啥，同样敢开黑店、卖人肉馅儿包子。”
“我是孙二娘，你是谁？武大郎？那么潘金莲和西门庆呢……”一提这事翠云就憋不住笑，“好了大哥，咱俩快别闹了，让外人听见不好……听妹子的话，乖啊……你快回去换换衣服，出来替我看会儿羊，你塞饱肚子了，我还没吃饭呢。等那两个犊子放假回来，这活儿就交给他们干，咱俩谁都不用出屋……”
“这还差不多。”老姜歪头瞥了眼翠云。
再豪横的人也有她的软肋，就怕摸不准。翠云的软肋就是怕老姜不给她放羊。
半个月的时间眨眼就过，小霞和大军放寒假来家了，老姜也终于盼来将要回家的日子。但在回家之前，翠云还特意安排了个聚会，那就是把林会一家三口请到家里来，大伙共同吃顿饭。
每年都是如此。
此种安排可谓细致周到，节前家家户户都准备了一大些好东西，过了年再吃就不香了。因此她特意赶了趟集。
这天老姜回来得也特别早，太阳没压山就把羊赶回家。同往常一样，洗过手脸，换上崭新的衣服鞋帽，像个客似的一面抽烟、一面摸着下巴看电视。那姐弟俩在外面大呼小叫喂羊饮羊、往槽子里加草加水加饲料。翠云则在外屋下厨配料、准备炒菜。好在一个菜还没炒出来，电话铃响了，翠云高喊霞子，进屋接一下电话，看谁打来的。
小霞进屋看看电话显示屏，说了声这是二叔家的电话，随后拿起话筒。翠云闻声用围裙擦着手站在门口。
“二婶儿啊……我是霞子……嗯……嗯……大军也放假了，都在家……姜大爷也圈羊啦……嗯、嗯……啥？都到你们家去吃？菜都做好啦？好，好，我问问我妈……”
“甭问了，我都听见啦。”翠云生气地把围裙往桌上一摔，“你说这林会两口子，竟干些就着热火烧屁吃的事，你不准备他也不准备，你刚落好佐吧？他又把菜都做好了。不去，要去霞子和大军你们俩去，吃他口饭也饱不了一辈子，我和羊倌在家吃了。”
突然电话里又传来彭燕的喂喂声，小霞赶紧答应一声捂住话筒，彭燕在那面问：霞子，是不是你妈生气了？备好料先放到那嘛，这天也坏不了，改日再是你们的还不行吗？告诉你妈，可不许在家吃啊，你们一家三口、还有你姜大爷全来，这是你二叔的意思，说找你姜大爷和你妈还有事呢……嫂子，还用林会开铲车去端你吗？
小霞把电话朝母亲递来，翠云摆摆手，小霞把电话扣上了。翠云埋怨女儿，咋不知挂电话呢，全仗我没说嗓子外的，要说嗓子外的全都听见了。老姜在那面嘿嘿一笑说，请酒待客没有恶意，听见也没啥毛病，证明你们妯娌和气坦诚，有啥说啥。随后伸了个懒腰，不错，唉，真不错……这样挺好，好事都让我赶上了，本打算今年一顿就完事，看来还非两顿不可，就这样晚回家一天也行。
“你想吃一百顿，美死你……别在那坐着了，赶紧出去帮他俩把羊圈上，看有什么活安排安排让他俩干，我收拾收拾东西咱们就走。”翠云说。
老姜和小霞出门。
当然了，林会两口子请人吃饭从不吝啬，硕大的圆桌面摆得满满当当，数了数竟有十二道之多！林会在外面检修农机具还没回屋。明年开春早，过了年就得干活，啥东西都得提前做好准备。至于请嫂子一家来吃饭，的确是他的主意。每年都到嫂子家，他建议妻子今年咱也破费一顿。虽然俩人签合同的事咱们插不上嘴，只起个证明人作用，但过程得走，合同得签。在这吃着饭也把事办妥了，年年吃嫂子也不是个事儿是吧？妻子同意了他的想法，因此才引出刚才那个电话。
给铲车拧上最后一根螺栓，林会进屋抓紧洗手，准备迎接客人。彭燕则往桌上拿饮料、摆酒杯等，唯儿子二军开心地看动画片。林会劈把夺过儿子手中的遥控器，骂他妈这熊孩子，回来就知道看电视玩儿，一点活儿不干，去，帮你妈往上拾掇东西。
“我一个星期才看这么一回，真是的……”二军子嘟囔着离开地方。
林会本想送给儿子一脚，但儿子跑得快，没够着，于是又问妻子，你打电话了吗？妻子说打了，林会说那咋还不来呢？彭燕说，俩人第一次对对双双出门赴宴，总得捯饬捯饬吧？说完便嘻嘻的笑。林会赶紧打岔说，其实羊倌这人挺好说话的，按理说物价涨幅这么快，羊放钱始终没长多少，和五年前相比，每只羊提两块钱还不到。彭燕说，那是人俩的关系好，嫂子既会用人又会哄人，今年你还不能多嘴，让他们自己讲去呗，就羊倌那小玩意，一年挣八九千小万数，还管着吃住，也中了，嫂子那是啥将就法？像伺候活老爷子似的伺候着。林会说，就放羊那破活，你就一年给我八九万，我都不待干的，这冷冷呵呵上山就一天，靠死。彭燕说，人和人能比吗？你觉得你弄几套农机具，一年赚个十万八万就知足了，就这点钱都不够人有钱人摆几桌酒席钱；反过来再说羊倌，那叫知足常乐，人的地位不同，对物质的需求也不同，起码到目前为止，你的最高境界是经营农机具，羊倌的最高境界是放好羊。往上收拾东西的二军子突然插话道，爸，咱们一年收入十多万呀……林会说儿子，十多万咋了？他妈这熊孩子，啥事都不能让他知道，去，到外面看看你大娘他们咋还不到！
二军子放下遥控器刚到大门口，正迎面和大军撞了个满怀，于是小哥儿俩打闹着进屋。紧接着老姜在前，小霞挽着母亲的胳膊也随后走进大门。
林会两口子迎出门外。
穿着整洁的老姜迈着轻盈的步伐紧走几步，林会上前握住他的手：大哥精神了，你这么一捯饬，兄弟都快认不出了。老姜较为诙谐地说，谢谢兄弟的褒奖，唉，怎么说呢？当你这双温暖的大手紧紧握住我这双被严寒浸透的小手的时候，顿觉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使我热泪盈眶、感慨万千，人间无处不真情啊……其实我就是一臭放羊的，能博得您和家人的厚爱、没小瞧我，让我感恩涕零、诚惶诚恐……并且还请我吃饭，这更增添了我对放羊这个职业的热爱和决心，谢谢！谢谢！林会只是笑，一时拿不出什么话来迎合他。于是，他拉着老姜的手进屋落座，话都在酒里了，吩咐妻子赶紧给大哥整点热水，大哥不喝凉酒。彭燕用大茶缸给老姜倒了半缸子热水放到桌上，大伙说说笑笑按班就坐。林会即兴做了几句开场白，虽然这不是一家人，但却胜似一家人，大哥在我们家放羊也五六年了，我们相处融洽，甚至连红脸儿的时候都没有。在此，我代表嫂子和我们全家谢谢您，谢谢您五六年来兢兢业业、风雨莫误、为我们家所做的努力和付出，使嫂子一家三口摆脱了贫困，生活从温饱走向了富足，更没惹出什么闲话……来，孩子们敬大爷，我们敬大哥，咱们共同举杯！
大伙共同干下。
显然林会的话中有话，孩子们听不懂，大人却敏锐地察觉到这点。但谁都不能计较，计较就证明有鬼。
老姜一杯酒下肚，翠云建议都少喝点吧，酒这玩意不是什么好东西，喝多伤身不说，还容易误事。你们两口子请我们来，恐怕不单单是为了吃顿饭、喝杯酒吧？肯定还有别的事。林会说，我林会向来知恩图报，更尊重大哥的人品，感激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所谓亲兄弟还要勤算账，大哥又辛苦一年啦，马上就要下工了，明年还干不干？不干，就一扑啦屁股走人，另寻高就；干，就接着，地方都不用挪，可工钱咋讲究？这就是我今天请二位来的主要目的。每年下工前都有这么个过程，只不过今年咱们换了地方、都到我这来。如果您二位觉得我是多余、根本用不着我，那咱就把这篇掀过，只管吃菜喝酒，权当我什么也没说。
翠云赶忙说，不多余，我今天想请你们吃饭，也是为了这事，没想到你们先我一步准备好了……咱得先小人后君子，干就像回事，不干就给个痛快话，我好找别人；就怕干又不干，不干还想干，三三两两、担担嘎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突然抓住个瞎眼的，半路撂挑子、一撅尾巴闪人啦，我上哪雇人去？不商量妥、不签合同怎么行？
“大哥你呢？也表个态。”林会问老姜。
老姜深深叹了口气，只要你们看我还中、可用，那就接着干，像我这样的，除了当官儿和当老板——当然也包括羊倌，还能干啥？能混个生活，唬弄饱肚子也就不错了；但人官儿和老板恐怕早就免了，唯羊倌还行，除此之外，也没有适合我的职业啊？翠云说有，活儿多了，就怕你不干。老姜问干啥？翠云说到后山和我们那口子搭伙看林子去呀？活儿还不累，像你这有口气忽哒着，还好保鲜……
大伙哄地笑了。
林会瞪了嫂子一眼，说啥呢？怪瘆得慌的，大哥已经够悲观了，你就别刺激他了。既然这样，那你俩就谈谈吧，但我还要替大哥撑撑口袋，明年的价格肯定是不能再降了，至于长不长？还得你俩商量。翠云说，既然林会这么说，降价的事我也就不再提了，大哥这人我也知道，为人厚道慷慨，不是那见钱眼开的之人，我看今年啥价明年还啥价，大哥还接着干吧。老姜一听险些跳起来，原本价那是绝对不行的，什么原因你们也知道；亲是亲财是财，你甭给我戴高帽子，我不吃那套，今年更不上你的当，长点吧，不长我真的不干了。翠云说，去年也没人捆着你呀，还不是你自己愿意留下的？听你这话，像是有人逼你似的……不干不行，你这属于半路撂挑子，到年根子了，我没地方雇人。老姜对林会两口子说，您俩也听清了吧？你嫂子这是明目张胆的熊人啊，好像我卖给她似的，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总之都得干，连个回旋余地都没有。
“那就这么着，找笔来，咱们签合同。”翠云说。
林会赶紧一拦：“嫂子，你怎么能这样呢，让大哥再想想嘛！”
俩人僵住了。
为打开这尴尬局面，彭燕用脚碰了下小霞，小霞心领神会，即刻起身给老姜满了杯酒双手捧过，口尊，姜大爷，您辛苦一年了，侄女给您满杯酒吧。老姜不好意思地欠欠身子，酒且放下，等把事谈妥，甭说一个，就是十个姜大爷也喝。
小霞又把杯放下。
林会说大军和二军，你们俩抓紧吃，完事上那屋玩去！谁家要养活这么两个东西，就是吃也得把你吃草鸡了。老姜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嘛，你看大军那个头，是不是快赶上你高了？这才几天的事！我是眼瞅着他从这么大一点儿长这么高的——老姜比量着；唉，一晃就五六年啊，人真不禁混。翠云问，大哥你说，人是长高点好还是矮点好？老姜说，然是高点好了，俗话不是说过嘛，个儿大门前站，不走也好看。彭燕插了一嘴，错了大哥，人都说个大不算富，多穿二尺布。老姜抢过话题，过河淹不死，不大差那二尺布！翠云又抢回话题，一旦天塌下来，首先挨砸的不都是大个儿吗？老姜连问，天什么时候塌？天也不塌呀，就是天真的塌下来，大个的也顶不住，早死晚死就差那么一耗子毛，有用吗？
“看，把自己给装进去了吧？属于你的时代还存在吗？根本就不存在吧！”翠云连连追问。
老姜嘿嘿一笑，摇晃着脑袋说：“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无事消遣耳！”
逗得大伙哈哈一笑。但通过这几句的调侃与说笑，紧张的气氛缓和了，这证明，俩人不单纯是雇用者和被雇用者的关系，背后还有许多故事呢。但实质问题毕竟没有解决，价钱怎么讲究，最终谁能妥协让步？始终悬而未解。
林会两口子倒是有足够的耐心等下去。
眼瞅着桌上的菜越来越少，大军说二叔，我看你们也不吃菜呀，就知道直着脖子瞅，要不这么着吧二叔，把你们喜欢的菜留下，其余的找个盆，我和二军端走到那屋吃，还省得影响你们说事。
林会点头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