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时已是晚上掌灯时分了，节日的乡下同样是灯火辉煌，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老姜被家人迎进他这处阔别整整一年的独门小院。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家里人会把过年的场地安排到他这里；屋里屋外装饰一新、张灯结彩，大人孩子欢声笑语，到处充满喜气。进屋后老姜连脚都没顾得歇，便里外看上了。这屋顶、这墙壁、这地面、这窗子……该整的地方都整了，并且还铺贴上了瓷砖。老姜赞不绝口，不错，真的不错，他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娶媳妇也不过如此啊……这是谁的主意？得花多少钱！关于这两个问题，陪同他的哥儿仨说，你先别考虑钱，你就说这房子还满不满意吧！老姜说满意，太满意了！哥儿仨说，满意就好，至于钱嘛，其实也没花几个，均摊一个人也就五六千块钱，小意思。老姜吃了一惊，五六千还少啊？我一年才挣多少？你们呀，竟瞎闹！哥儿仨又说，大伙不为图个方便嘛；比如今天吧，上谁家乱哄哄的都不愿意，唯有到这来。老姜又问，你们的媳妇知道吗？哥儿仨异口同声地说，领导不点头，这么大的事谁敢做主？放心，这都是经过领导批示的；一是为了你，二是为了她们自己……你还不知道吧，自从秋收完了到现在，都半冬天了，天天生着炉子到你这来办公，有活儿干点活儿，没活儿就搬砖垒长城，总之闲不下；再者说，你能在家住几天？你一走这还不是她们的天下？房子是现成的，假如你能领回个大嫂，那就更好了，你俩往这一住该有多好！
老姜莞尔一笑，有你们三个作为参照，我看我还是自己过吧，花一分钱都得请示，你们窝不窝囊；还有，我在与不在家你们尽管来玩儿好了，没人敢不让！至于今天，他倒要提点个人看法，才刚刚腊月二十八，离过年还差两天呢，你们就这么折腾，这也太浪费了吧！
哥儿仨又笑了，大哥是不是在外放羊变傻了？家家户户不都这样吗？过去过年好东西早吃一天都不行，非得留着过年吃，现在想吃啥就买啥，平常日子都堪比过去过年。不提前吃着，一天能吃得完吗？难道羊东没给你做好的吃？老姜嘿嘿一笑，羊东对他的好那是没比的，这点你们别担心……
总之老姜一直激动得合不拢嘴。至于大嫂的事，八字没一撇，他又怎好意思把细底透漏给他们呢。
看完房子，地桌上的酒菜也摆好了，接下来哥儿仨就要陪大哥喝酒。但在没落坐之前，老姜还要办一件事，那就是把兜里的两千块钱掏出来放在桌上，然后招呼晚辈们进屋，他要给孩子们压压岁。同时他还要给大伙说明，今年的钱羊东没全给，就这两千，孩子们别嫌少，大伙分分吧。一听说发压岁钱，孩子们忽啦一下围了上来，年年都有今日，或多或少，这已形成习惯。女人们则张大眼睛跟在自己孩子身后，生怕被人抢了似的。老姜码了码人数，有几个孩子他根本就认不得啦。二弟媳对他逐一介绍，那个是大姐家的孙子，那俩是五妹跟前的……反正没外人。每年住家闺女都把孩子送回来凑热闹，不到年根底子都不往回领，今年也一样，等一会吃完饭全把他们打发走，真是烦死人。老姜噢了一声，原来是这么回事，小孩子长得快，有的一年还见不上一次面……别烦啊，都是孩子，过年了嘛，谁分得一杯羹都不为过！因此，每个孩子给二百，多少还有点余头。轮到姜纯和小惠时，小夫妻说啥也不要：我们都是结婚快要有孩子的人了，还给什么压岁钱，大爷您还是自己留着买烟抽、买酒喝吧。老姜坚决不允，甭说你俩要做爸妈，就是有孙子我也是你大爷，快拿着。
二人直劲儿往后躲。
二弟看不过眼了，说大哥，你咋这么发贱呢，不要就别给啦，像你有多少钱似的。他刚要替大哥把钱收起来，谁知，二弟媳顺手将钱捋到自己手里：大爷给的压岁钱凭啥不要？要，我替你俩保管着，现在花你大爷点钱是有价值的，不花白不花，等将来你大爷干不动了，还指着你们养老呢。
老姜呵呵笑了：“这么做就对了，谁说我绝户？我就不承认自己绝户，这叫侄儿门前站，不算绝户汉。还有谁没得着？”
没人吱声。
老二瞪了妻子一眼，意思你咋这么贪财呢！
儿子儿媳也对母亲的做法很是不满。
两千块钱发出去一千八，还剩二百在桌上放着，老姜正不知这钱该如何处理，二弟媳又说，大哥的压岁钱是专给晚辈们准备的，晚辈儿的晚辈儿呢？
“那更得给。”
“不见面的也算数吗？”
“当然算数啦，只要是咱姜家的骨血都算数!”
“那这二百块钱就给我吧，我替我孙子或孙女保管着。”她又顺手把这二百块钱攥在手里。
老姜不解，莫不成真的落下人啦？二弟媳又进一步解释道，我有个秘密还没告诉大家，你说姜纯和小惠两口子吧，结婚都大半年了还没个动静，把我和老二急得呀……夜来后晌（昨晚）我把小惠单独抻出去一审问才知道，一说都怀孕两个多月了，也不说对我告诉一声，我好给孩子准备几件小衣服小被子啥的不？你们大伙说这是不是喜事？
还没等大伙反应过来，老姜首先拍案叫好：“不但是喜，而且还是大喜！你看这是咋说的，不声不响我就要当大爷爷啦！我说这二百块钱像生根似的咋也不好意思往回揣呢，这是鬼使神差、神灵点化呀……这样吧，这一整套衣物算我的，钱够不？不够我这还有。”
说着，老姜又要去掏兜，二姜赶忙用手一拦；算了算了，这就是个无底洞，你永远都填不满；这就好比吃东西，君子品的是滋味，小人撑死也不足。随后朝妻子丢了个眼色，又白得了二百块钱，还不赶快拿上钱领大伙到那桌吃饭？完事好圆上不？
二弟媳揣上钱走了。
只留下姜纯小两口儿给他们端茶倒水。
贺姝和老四媳妇最见不得二嫂这贪心不足的样子，于是一出门便打起了喳喳。好摸好样的一只羊就这么被群狼给瓜分了哈，孩子们有情可原，二嫂也去凑热闹，她家不但多得一份，就连不见面的孙子也有，不行，等一会儿吃完饭，咱姐儿俩得想办法给她抠出来。
好在二姜早就察觉到这点，他叮嘱儿媳，一会儿仨缺一，你婶子她们肯定来找你凑局，你可千万提醒你妈点啊，牌多牌少都是“相公”，人家不让胡，诈胡是要包全庄的……其它你甭管，拆副点炮怨她眼瞎心笨看不上去，输死活该，谁让她好来来！
小惠连连点头。
二姜又对老三和老四，回去说说你们那口子，今后玩儿牌悠着点，别赢起我们就没够，过完这个年起码得二百斤小米子，就说我们人多比你俩的收入好点吧，也架不住长输；虽然是肉烂在锅里，可毕竟你是你、我是我，我从你二嫂手里拿钱，即不用记账也不用还，顶多数落几句就拉倒；要从你们手里拿钱，是不是一块钱得记着、到时候还？特别白天干天活累个臭死，晚上妯娌几个还要打几圈儿，你寻思躺那合适歇歇睡个好觉，看把你二嫂给输的，都快得精神病了，揍梦还拉着架势喊幺鸡呢……
那哥儿俩憋不住笑了，连说行行，您的指示一定带到。
四姜夹了口菜，突然说，黄赌毒是社会上的丑陋现象，自从有了麻将牌，这些老娘们干脆坐在麻桌上就不起场了，天天惦记着打麻将，有时候连饭都不做，说又说不了，我真想给派出所打个电话，自己的男人管不了，让派出所教育教育她……
四姜刚说到这，老姜突然把筷子一摔：“你敢！现在有些执法部门，罚款都定指标，把媳妇给你关起来，再罚你点款，你舒服呀？再者说，家狗咬家羊，就那几个破钱儿，让她们随便骨碌呗，碍社会什么事啦？不没偷没抢没同外人赌吗？都辛苦一年了，就过年这几天，男人们又吃又喝又抽，女人们除了那口饭菜还有啥癖好？不就打几把小麻将嘛，不带点刺激谁愿意坐那戳手指头？你还告派出所……地下祸不惹偏惹天上的，我看你媳妇还是管你管得轻。老二，我这么说你怎么看？”
二姜笑道：“臣附议；对我们那口子有时候我也来气，半大老婆子还打什么麻将呢，简直不务正业。可转念一想呀，一年下来累得都拉胯，拖拖啰啰像个泥母猪，除了翻土垃块，啥爱好没有，就这点业余爱好还给她剥夺了，是不是残忍了点？”
老姜说老四，听见没老四？你二哥这才叫句人话！农村的女人哪个不比男人累？咱的职业就是翻土垃块，哪有那么多文明高雅与讲究，麻将是干啥用的？就是让人娱乐的嘛……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对庄稼人你还要求他什么？城里人……掉个土星都怕沾身上，我真看不惯他们那款，岂不知他们所吃的粮食蔬菜，都是庄稼人从土里粪里给他们刨出来的……
四姜掐死般不再吱声了。
果然，那妯娌三人领着孩子们草草吃了口饭，这面把碗筷往下一收拾，那面的麻将牌都摆好了。仨缺一自然就来喊小惠。小惠用征求的目光瞅瞅四位长辈。老姜说，去吧丫头，我批准了，这里用不着你，过年了嘛，家里的活儿男人们多替女人干点，别竟指着女人碗上碗下的伺候着。
小惠离桌走了。
四姜又叹息一声道，可惜咱们没有大嫂啊，要有大嫂的话，大哥一定是我们的表率！
哥几个呵呵一笑，这篇就算翻过了。
对此，老姜再没发表任何言论，一年才回一趟家，他还能说什么？家庭的乐趣，可气又可笑。倒有一件事值得深思，现如今农村人没活干，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麻将桌上，假如都像翠云，整天忙里忙外、张张罗罗，哪还有心思打麻将呢！
哥四个正喝得起劲，三姜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掏出来一看，竟是翠云家的号码。老三毫不犹豫地把电话递给大哥，他断定这电话一定是找大哥的。电话接通以后，里面果然传出翠云的声音，她问是姜文玉吗？老姜说正是在下，请问主子找奴才有什么指示？翠云说别给我跩了行不行？向你汇报点正事。老姜顿时端平了架势，有什么事尽管说。翠云说，刚下的两只羊羔有一只不愿张嘴吃奶，浑身哆嗦，像是冷，怎么办吧。老姜说先把它抱到炕上热乎热乎，然后用体温计给它量量体温，看是不是高烧？高烧就给灌点感冒消炎药，不高烧就是外面冷，冻的。翠云又说，家里只有感冒药，也没有消炎药啊？明天就过年了，兽医站没人咋办？老姜说我早就让你备下点药，你就是不听，兽医站关门不会去个人诊所吗？你就当这羊羔是刚刚出生的婴儿，骑自行车不方便去找林会，他有摩托车……再者，明天不才二十九嘛，过年还差一天呢。
电话里的翠云又突然笑道，今年过年是小今，没有三十，明天就除夕了，喝酒喝糊涂了吧！
“什么？”
还没等老姜把话说完，对方又用不容争辩的口气说，不管咋着，你初三必须给我回来！然后“啪！”地扣上电话。
老姜一脸的无奈。那哥儿仨瞅着老姜又笑了。三姜说，大哥行啊，都快成兽医了。老姜说，经验在不断总结摸索嘛，过去总说羊羔抽风、九死一生，错，其实是脐带感染。
“这韩翠云看来是越来越离不开你啦，俩人说说笑笑还挺有笑话呢，许是羊羔病了？许不是想你了，催你赶紧回去啊……”
“胡打唠呗，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