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乡镇医院堪比过去的县级医院，只是人员没那么多，规模没那么大，但从医疗条件和医护人员的专业素质上讲，似乎比那时的县级医院更胜一筹。过去许多不敢收治的病人，现在不用进城也能处理。像老姜这直观而又简单的创伤，无需多问就被翠云搀进X光室拍完片子、找到病房。在片子还没冲洗出来之前，老姜问给他安排床位的护士，我这病严重吗？护士告诉他，郭大夫一会就来，您问问他吧。
护士刚走，郭大夫手里拿着X光片都赶到了，身后又跟来两名女护士，托盘中放着绷带和液体。老姜赶紧问自己的病情，郭大夫反问，你感觉怎么样？老姜说我感觉没大事呢，这工夫不那么疼了。郭大夫不慌不忙地说，你说没大事那就没大事，其实任何外伤都是初创期痛得厉害，过一段时间都会缓解的。但不痛不等于症状消失，病还在。从你的X光片上看，这里有两根肋骨骨折……
“什么？我断了两根肋骨？”
二人确实吓了一大跳。
“是的，两根肋骨；幸运的是没有错位，一旦错位或把里面刺破，那就严重了，轻则手术，重则恐怕得危及生命……这就用不着手术了，打上绷带，用点药观察观察，备不住几天就可以出院。”
听郭大夫这么说，二人才长出了口气。
“你是用自行车带他来的吧？”郭大夫一面冲着窗子给二人看X光片，又一面问翠云。
翠云点点头。
“你竟瞎胡闹，颠哒坏他可咋办。”
老姜搭了一嘴：“救护车费用太高，自行车省钱……”
“就为了省二百块钱，万一颠哒坏呢？”
“人家底盘重，自行车蹦跶不起来。”
“底盘再重毕竟不是减震啊……”
“路面是平的，没有坑坑洼洼。”
“这倒也是啊……”郭大夫瞅着贫嘴的老姜抑不住笑了下，“你挺坚强啊？”
“人有享不下去的福，哪有受不了的罪呢，病长在自己身上，没人能替你，咬牙挺着呗……”
“有道理。”
“郭大夫，是不是……我还得办住院？”老姜又试探着问。
“你以为呢？就你这身板儿和年龄，不住院出了问题咋办？”
“你不说我是最轻的吗？”
“不是最轻，是幸运，最轻应当是没有伤害。”
“对对，是我记错了，嘿嘿……哎呦，这咋还不让笑呢……”
“我说了，不是最轻，是幸运，你一笑就得大喘气，能不痛吗？”郭大夫又重复一遍。
老姜偷眼瞅瞅翠云，翠云一直面带沮丧。从早晨到现在，全是抱怨与批评的口气，她哪高兴得起来！更令她苦恼的是，有多少好男人她都未曾心动，昨晚喝点酒她咋就动了真情呢！
说话间打好绷带、输上液体，两个护士转身走了，郭大夫始终站在地间不肯离去。他似乎从二人中间看出点问题，最后竟一屁股坐在对面的空床上。老姜问郭大夫，打上绷带、输上液体不没啥事了吗？郭大夫点点头。老姜说那我谢谢您郭大夫，没事您可以忙您的去了，有她看着我就挺好——他一指翠云。郭大夫说乡镇医院还是显得比较静，有时好几天都碰不上个住院的，除非大流感，但人们一般都不办住院手续，输完液就走，没看这么多床位都闲着？你是我近几天接待的第一个重病号。老姜说，这说明我在医院中头彩了，幸事幸事……那咱就唠会嗑儿？
“您俩是什么关系来着？羊东和羊倌儿……这话应当怎么说呢？”郭大夫一时拿不出确切的话去形容他俩了。
“奴仆、雇佣者和被雇佣者。”老姜反应迅速，很快替郭大夫找到答案。
“对对，不过，雇佣者和被雇佣者的称呼尚可，至于奴仆……社会主义社会不提倡这种称呼，我看大姐对你的照顾还是蛮细心的。”
“相互利用，我好好给她放羊，她好好待我……准确地说是剥削者与被剥削者的关系。你想，财富是我创造的，结果钱攥在她手里，只把少许部分分配给我，还美其名曰我在挣她的钱，剥削一词是不是这样产生的？”
“你挺有头脑啊，看来你一直被这件事所困惑……但你却忽视这样一个细节，那就是剥削需要资本，没有她的羊，你上哪去赚这笔放羊钱？想找人剥削都找不到。所以你给大姐家放羊不是受剥削，而是就业。你受到伤害，大姐也够苦恼的了……咱谈点别的，让大姐也松口气。”郭大夫真想笑。
翠云这才抬起头兴奋地瞅着郭大夫，终于有人替她说话了。郭大夫话锋一转又问老姜，你是掉沟摔坏的对吧？
老姜点点头。
“但从创伤的位置看又不像。”
“怎见得呢？”
“你想，两根肋骨都折上璺了，证明冲击力肯定不小，起码表面皮肤应当有瘀血，可一点痕迹都没有，倒像是钝器所伤、或软软相遇经过剧烈的挤压造成的伤害。”
“你是怀疑我不是掉沟摔的？”
“有这么个小小的疑问。”
老姜的脸刷地红了：“我不糊弄你，真是掉沟摔的……要不您给下个结论，我是怎么弄的吧！羊撞的？还是狐仙小翠儿一口仙气给我吹断的？那山上的野生动物可多了，譬如黄鼠狼狐狸什么的……当时我就觉得忽悠一下啥都不知道了，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沟里躺着，于是我就往沟外爬呀爬……回去东家还给我准备了一杯热酒呢，不信您问她。”
他又一指翠云。
“那就不必了吧，当大夫以治病救人为主，我咋还又干起老本行了呢！”郭大夫说。
“何尚你原来不是大夫啊……”
“谁说我不是大夫？我干过法医，后来单位人员超编，我就主动下来，又重新进修了骨外科，找到这份工作。”
“我说呢，搞你们这行的都生性多疑是吧？刚才我还想呢，等我出了院多买点香表，到摔我那地方像样磕几个响头、祭奠祭奠……”
“应该的，应该的。你这性格我很欣赏，保持这种乐观心态伤口保证愈合得快。”郭大夫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回过头，“但更不能忽视大姐对您的照顾。有事喊我啊，随叫随到。”
郭大夫走了。
老姜骂，这怎么还处处是坑呢，他妈这臭小子竟然干过法医，稍不留神就得出溜进去……唉，好不容易混几个公休日，躺都不让躺清闲。翠云点着老姜的脑门又是一通数落，你就瞎噜吧，这点破事早晚得被你秃噜出去，秃噜大劲儿就该有人抓你来了。
“抓起来好，抓起来又有养老的地方啦……嘿嘿……哎哟……不笑不笑……”
“该该，咋不再给你折断两根肋骨！”翠云恶狠狠地骂。
不是夫妻却有夫妻基础，事没办成反倒把纸给捅破了，这正是两个人的微妙之处。郭大夫正是从这些蛛丝马迹中看出了破绽，所以才引出那多余几分钟的停留与询问。但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老姜的肋骨是被面前这个大块头女人给坐断的。而老姜又岂肯把这丢人现眼的事说给他人呢！从此老姜便成了郭大夫特别关照的对象，一有空闲就来陪老姜唠嗑儿，老姜也特别愿意同这年轻人交往，于是二人很快成为朋友。
翠云可没心情和他们闲唠，她的心里始终装着她的羊。因此，每天看老姜输完液后便抓紧时间往回赶，安排完家里那摊子再骑自行车去医院。尽管病房里有两张空闲床位，但她一次也没住过。这样忙里忙外往返几天之后，老姜的伤势明显见好，不用人陪护也可以随便下地溜达了。郭大夫说这与患者的乐观情绪有关，老姜则称赞是医院的医疗条件好，更离不开郭大夫的精心治疗。因此，双方都有成就感。
按理说病恢复到这种程度完全可以回家养着了，但老姜不吐口，医院就不敢撵，翠云也不能强求，一旦出了问题谁负责？只为这事，翠云曾偷偷咨询过郭大夫，郭大夫说，他要住就让他住着吧，回家用药和在这用药差不多，反正床铺也不贵。
“那就再让他住几天？唉，人吃马喂一天就好几十块，在家整天吃饺子又能花多少……”
“听说大姐也是单身对吧？”
翠云点点头。
“在这养着总比回家方便。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说：你送进来的是个损毁的残次品，回去时又变成完好的修复品，拿过来接着用也放心啊，您说是不是大姐？
“可是……我一来就大半天，家里的活儿都给耽误了。”
“我知道大姐是个过日子人，也挺为难，可谁让咱是东家呢？我看这样吧大姐，从明天起，您就没必要天天往这跑了，间接地来几趟就行，医院里有护士。等抽空我再找老姜谈谈，看他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要求和打算，顺便也好探探他的病情究竟咋样。”
“行，但我先问，然后你再和他谈，这姜文玉可别不安什么好心啊。”
“您是怕他索要什么赔偿或讹你对吧？通过这几天的接触和闲聊，我发现老姜为人坦诚直率，绝对不会，这点我都敢给你打保票。”
“你可不如我了解他，这么多年我早就把他给品透了，人小鬼大，身残脑不残，可不好对付了。”
“是啊……”郭大夫又笑了，
无怪乎这是翠云再实在不过的话！男人了解男人往往是皮毛，女人了解男人才是刻骨铭心的，特别是处在他们这种特殊关系的情形之下。这世界除了她韩翠云，恐怕再没有谁更了解老姜了！
翠云找老姜谈话，当然不像郭大夫那么委婉客气，而是毫不留情、单刀直入：怎么着姜文玉，我都问过大夫了，你这病完全可以出院回家养着了，你咋还赖着不走？想讹上老娘不成？老姜说谁赖着不走了？我讹你干啥？病在我身上长着，好与不好我自己还不知道？该出院的时候我自然会出院的，用不着你管；是不是花你两个钱你心疼了？翠云说谁心疼钱了？反正你可不能讹我……
老姜说，你不说我还真把这茬儿给忘了，你一说倒提醒了我，像我这在你家放羊造成的伤害，起码也得向国家有关部门提出申请、然后评评残对吧？国家会根据我的伤害程度、要求你对我做出怎样的赔尝；至于你的羊，咱们是否继续履行合同，得另行协商以后再签份协议，那就看咱们商量的结果咋样了。
“姜文玉，你缺德，你果然没安好心……你这是讹人，更不能半路给我撂挑子……”翠云急了，高声叫骂起来。
“嘘——！”老姜又赶紧制止安慰道，“我就顺嘴说说，你喊啥呢，这咋还不搪吓唬呢！去吧，回去吧，别来回一门跑了，在家该干啥干啥，有事我给你打电话，不打电话就别来了。”
“该死的你，可吓死我……”翠云又破涕为笑，“医院的押金钱暂时不用交，那我把伙食费给你留下吧。”
“啥都不用，我自己有钱。”
“你哪来的钱？”
“这过日子嘛，总得有点藏掩，别人整天为挣钱发愁，我呢？整天为花钱发愁，好几年的工钱一直在兜里揣着，花都没处花。”
“德兴，快清理清理你那几张破鼻子嘎渣，省得你成天惦记着，用不用给你那几个兄弟打个电话、告诉他们一声？”
“别打，千万别打，一打电话事就多了；小伤，又不是什么致命伤害。”
“反正我听你的，一旦他们怪罪下来，你可得给我顶着。”
“放心得了，甭看我人小，在他们面前说话还是算数的。”
老姜终于给翠云吃了颗定心丸。
翠云放心地走了，老姜一直目送她走出医院大门口，然后莞尔地歪了下头，唉，毕竟是女人啊，知识也太匮乏了……甭看坨儿挺大，在政策面前同样不堪一击、胆小如鼠。他怎能背信弃义，办那缺德事呢！其实他已经做得很好了，为了给她省钱，他尽量降低费用、压缩开支，翠云交到他手里的钱他一分都不狂化，甚至盘算，除了医保报销这块外，其余部分他都自费，也包括饭钱。至于他因何迟迟不肯出院，当然有他自己的愿望和想法。和翠云的事就这么拉倒他有些不甘心，无论他们的关系如何发展、发展到什么程度，他都要给她一个明确交代，决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就拉倒，那样也不枉翠云对他的一片真心。究竟他还有什么愿望和想法？郭大夫是知情的第一人。
那是中午，老姜到外面熟食店买了俩猪蹄儿和一瓶二两装的小牛二，由于大夫提醒他输液不能喝酒，所以他自己仅买了一瓶饮料，然后把郭大夫约进病房。郭大夫自然要问这是什么意思，医护人员向患者吃拿卡要是绝不允许的事情，您这不让我犯错误吗？老姜说纯扯淡呢，你又没张嘴要，这是我自愿的，喝点小酒儿，啃个猪蹄儿，交个朋友，顺便咨询点事难道不行吗？于是二人坐在床头柜前，一个喝酒，一个喝饮料，悄悄吃喝上了。
没想到郭大夫正要找老姜，老姜倒主动送上门来。
当然了，郭大夫和老姜谈话是很讲究策略的。他挂口不提老姜为何不办出院的事，而是耐心和他唠。从近几天的接触中他敢肯定，老姜是个很有情趣且知识面比较广的人，混到今天这步田地实不应该啊，能否讲讲您的过去？老姜哀叹一声道，这是命，还说啥呀……还不是因为他这身体把自己给拖累了？记得十一岁那年，爹妈带他到某军区驻地方医院看过病，大夫说，这孩子的病好治，只需交三十块钱押金、做个小手术就好，身子骨不会这么弱，脑袋也不会显得这么大，逐渐就发育均衡了。可就是因为家里穷，拿不出那三十块钱，所以才形成现在这种局面。恢复高考第一年，本来他已考上中专，就因为体检没过关，所以给卡掉了，还有以后的婚姻、家庭等，倒霉的事全让他摊上了，可谓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时至今日，要么没么，光杆子一个人，不放羊干啥？好歹能混碗饭吃不？
郭大夫对老姜的不幸给予同情，问老姜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老姜说我有疝气的毛病，最大的愿望就是治治病。这几天我巡视了医院的所有科室，咋就没有我的疝气科呢？郭大夫说，有，泌尿科就是，疝气和泌尿属一个系统，比如胃肠科、心脑血管科等，只是没必要分得那么细。
“噢。”老姜恍然大悟了。
“治好了疝气……您是否还有什么打算？”郭大夫试探着问。
“不怕您笑话，嘿嘿……我也是放下四十往五十数的人了，就想娶个老伴儿、闹个人儿……”老姜的脸拧成一朵花儿，很是不好意思，“可现在干啥啥不行，交不了差啊……”
“噢。”
郭大夫更是恍然大悟！但他还是提醒老姜，像你这身板儿、这年龄，还想闹个人儿？让我说拉倒吧，谁跟呢。一旦钱花了，人又没闹上，不白花钱嘛，莫如把那钱留着买好吃的。再者，就你这病势必要做个小手术，一旦手术失败呢，岂不白挨一刀？
“不。”老姜执拗不肯，“钱没了再挣，失败拉到，我认了，你不亲口尝尝，又怎知葡萄是酸的呢？我相信大夫，医学会发生奇迹的！”
见老姜如此坚决，郭大夫赶紧往回收了收话题，马上改口，进一步鼓励道：你有这想法很好，我支持你！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只要不判死刑，所有的病症基本都能治愈，何况一个小小的疝气！闹个人儿……您有目标吗？老姜又不好意思地笑笑，就算有了。郭大夫又问，你不忙着办出院，是不是就为这事？老姜点点头：可这实在难以启齿！郭大夫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无论什么病，你可以瞒任何人，就是不能瞒大夫，病榻上你只能算做亟待修复的高级物件，下了病榻，你才是有血有肉有尊严的人。你有权利保护个人的隐私这没错，可我们也不会轻易把你的隐私透漏给他人啊……何况疝气又是男人们常见的一种病症，有啥难以启齿的？说白了不就是性功能障碍嘛，还有啥？现在所有的乡镇医院都和城里的各大医院有挂钩，属于设在地方上的定点门诊，有什么疑难病症专家都定期下乡来巡诊或打电话向他们咨询，等下次专家来，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向专家介绍您，先把肋骨养好吧。老姜笑了，当不住我这病有治了？郭大夫说，请相信我，绝对没问题！等你闹上人儿那天，别忘记请我喝喜酒就中了。老姜说那是一定的！
二人搭勾击掌。
至于女方是谁，敏感的郭大夫还用再问吗？
翠云再到医院来看老姜时，郭大夫自然要把老姜迟迟不肯出院的原因说给她，翠云脸一红，低声骂道，他还想闹个人儿？也不知寒碜……那就让他在这住着吧，该修的修，该补的补，不能修补的干脆给他割掉扔了算了！反正合同上都写着，在我没雇到别人之前，耽误一天看我怎么扣他的钱！烦人……
郭大夫只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