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杨知县从偏厅走出,招呼两人进屋。
一进去便看到一张大圆桌,桌上放着四盘荤素菜肴,但份量不大,最多够两人食用。
再往内有一屏风,把整间屋子分开来。
“稍等片刻,刚才我让李当头添了几个菜,一会儿就做好送上来了。”
孟教谕点头笑道:“不着急,我拿了坛女儿红来,不如先小酌两口。”
“你呀你,我临去广州府前说讨要你坛女儿红路上解瘾你都不给,今天为了你这学生还真是下了血本啊。”
杨世芳心情大好,看着范凌恒不解的样子笑道:“我和教谕同属江南人,但他家是绍兴的,每年过年回家省亲的时候都要拎回来几坛女儿红,平日想喝也喝不到!今天我是沾了你的光啊!”
“学生听闻,女儿红乃米酒,温一温味道更佳,不如让学生给两位先生温酒吧!”范凌恒借坡下驴,趁机建议道。
杨世芳也不客气:“好,小子既然有心,那今日你来温酒,出门右转,正厅东侧就是庖屋,你且过去取了热水来。”
待范凌恒打了热水再回屋中,只见两个中年老男人相谈甚欢。
他坐在次席,取出温酒器,老老实实把酒温上,待酒坛温热,他拿出两个底大宽口的瓷杯,给两位先生斟上酒,端到面前。
孟教谕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笑道:“闻悦,我看饭菜还未好,不如你现在就随便问两句,全当考校这小子吧。”
杨知县见孟教谕确实是想让范凌恒尽快拜师,且他本就有心试一试范凌恒的学问,闻言便道:“既然如此,那我可就问了。”
范凌恒正襟危坐,一本正经道:“先生请出题。”
“哈哈哈,不要紧张,就是随意问一问功课罢了。”杨知县先笑着安抚了范凌恒。
随后微微颔首道:“这样,听孟捷说你有过目成诵的能耐,四书五经你都看完了么?”
“回先生,学生已读完。”范凌恒点头道:“不仅四书五经,《史记》《资治通鉴》等学生均已读完会背。”
孟教谕击了下掌夸道:“好好好,不亏是我孟捷的学生,可是在我离开这一个来月读完的?”
杨世芳脸色微变,想当年他在武进也称得上是“小神童”,师从唐应德先生,刻苦读书,年二十八岁就高中进士,且为第二甲第二十三名。
这等年龄在当年进士登科中已经数得上年轻。
可即便是他,在参加殿试前至多能够背出四书一经以及《史记》,《资治通鉴》只能说了解,说不上精通。
可听孟捷说,这小子入学宫才三个多月?
杨世芳的表情绷了起来,沉声道:“我先随口问你几个句子,我说上句,你接下句即可。”
说完,他挑选了《周易》中的句子问道:“初九,壮于趾,征凶,有孚。”
范凌恒不假思索的回答道:“九二,贞吉。九三,小人用壮,君子用罔,贞厉。羝羊触藩,羸其角……”
“初六,咸其拇。”杨世芳接着问道。
“六二,咸其腓,凶。居吉。九三,咸其股,执其随,往吝……”范凌恒依旧流利背出。
杨世芳吸了口气,他选的是《周易·大壮卦》和《咸卦》,名气相对来讲没有乾卦和坤卦大。
截至目前,他已然相信范凌恒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杨世芳想了想,缓缓道:“若你入朝为官,你想做什么样子的官?”
他在广州时,孟教谕就一直向他推荐这名学生,但他没有贸然答应。
宦海沉浮二十一载,他见过太多聪明绝顶的官员,可聪明不代表着忠良。
想那严嵩父子,严嵩交通宦官,口蜜腹剑,靠着供奉青词和揣摩皇上的心思直达显贵!
他那儿子严世蕃,也由官生直做到工部侍郎兼尚宝司少卿,听说自己至交好友杨继盛的死就是严世蕃在后面出谋划策。
想到这儿,他不禁有些伤感,并暗暗握紧了拳头。
他不想培养出一个奸臣,哪怕范凌恒才华横溢,他也不想被后人提起来,说他就是‘乱国之奸贼’的师傅。
范凌恒目光闪了几下,毅然决然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欣逢盛世,当不负盛世,吾当将振兴中国之责任,置之于自身之肩上,以吾辈之青春,捍卫这盛世中华。”
能力多大,责任多大,范凌恒已经不是半年前的他,上次的鱼丸事件让他因祸得福,成为了范氏一族的主理人,有了些能力去做些改变。
泱泱中华,巍巍华夏,三万里河山,五千年文明,雄踞世界之巅,却在近二百年间受尽屈辱。
范凌恒想做的就是尽自己所能,避免那段屈辱发生,避免那船坚炮利再次扣响中华的大门!
他不禁想到一首诗,并缓缓道出:“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平未报国,留作忠魂补。”
诗词读罢,范凌恒只见杨知县先是一愣,即刻便潸然泪下。
孟教谕也在旁边长吁短叹,满脸忧伤道:“这是仲芳(杨继盛字)临刑前的最后一首诗,杨知县与其是好友,想必是睹诗思景……”
范凌恒一时哑言。
良久之后,杨知县红着眼眶,看着范凌恒道:“你知道仲芳?”
范凌恒肃然危坐,点了点头道:“知道,杨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他的事迹学生钦佩不已。”
说这话的时候,未来一位帝皇对杨继盛的评价缓缓飘过他的心头:“朕观明有二百七十年,忠谏之臣往往而有,至于不为强御,披膈犯颜,则无如杨继盛。而被祸惨烈,杀身成仁者,亦无如杨继盛。”
说这话的是未来的顺治皇帝。
他更是因为这句话深挖了杨继盛的生前身后事,当时他和杨知县一样,同样泪流满面。
大明王朝因为有了杨继盛这样铁骨铮铮的官员,才会有所谓的明朝风骨。
之前范凌恒的高中历史老师教导过他们,人要做一事,如果按照“应不应该”与“可不可能”两个维度去区分。
1、应该做,不可能做到;
2、应该做,可能做到;
3、不应该做,可能做到;
4、不应该做,不可能做到。
其中,最能够体现人的意志的就是1和2两条,尤以1最为少见。
如果用孔子的话来说,就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就是做事时不问可不可能,但问应不应该。
“知其不可”,是每个人自己在事前结合客观事实的主观认知判断,知其难而不抱成功的希望——甚至绝望。
“而为之”,是视绝望为虚妄,不受其扰,迎难而上,全力为之。
事在人为,但最终一件事情确定为一定不可能成功,还能既然为之的人,乃国士也。
国士之所以无双,并不是因为地位的尊崇身份的高贵,是因为当国家面临危机时,国士首先用他们的身躯为人民遮挡,直至身死魂灭。
杨继盛——国士无双者也。
范凌恒转述了来自后世四百年后一名历史老师对杨继盛的评价,房间陷入了沉默。
“‘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无双。’”杨知县缓缓念着这句出自《史记·淮阴侯列传》的话,仰天看着屋顶欣慰道:“国士!无双!仲芳,你的血没有白流,你的清名永远会被人铭记。”
随后,他长舒一口气,缓缓转过头问道:“范凌恒,你可愿意拜我为师?”
范凌恒重重的点了点头,站起身。
杨世芳起身帮他整理好衣冠,肃立其身前。
范凌恒口道:“先生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说完他一揖少退,再一揖,即俯伏,并以两手齐按地,先跪左足,次屈右足,顿首至地。
即起,先起右足,以双手齐按膝上,次起左足,起身,站立原地。
这是大明最正式的拜师礼,礼过之后,师生如同父子一般,这是一种超脱血脉的关系,这也正式代表范凌恒在大明有了自己的第二个师傅。
孟教谕在旁边呵呵笑道:“闻悦,你可要好好教教他,你看,我可是把他的根基打的无比牢靠,剩下的就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