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将落,陈氏的宴席已接近尾声。
清流们揶揄曹操也有些腻烦,各个推杯停盏,意欲起身告辞。
这时,陈氏一小厮跑到堂上回报:“家主,司马郎君求见。”
有人哈哈大笑:“来得正好,我等有幸能好好瞻仰小郎君的风采。”
“哦,季华兄,你说小郎君去城南山中为陈翁备礼,不知是何等礼物,竟如此费心别致?”
“仆亦不知,只等小郎君来了再看。”
陈寔也由儿子陈纪搀扶而起,大为高兴:“司马小郎君既能得诸君美誉,想来我清流后继有人。烦请诸君,与老朽一起迎接。”
对于一个小儿后辈,他这个亲自迎接的礼实在太重,一干清流忍不住讶异。
但他们实不知如今陈寔年过八旬,来日无多,眼见得天下板荡,而清流之中无一可能扛鼎之人,心中焦急。
今日他听说了司马懿年不过九岁,便有诸多奇才,因此很是欢喜,急切想要看看这孩子究竟是否真有传言的那般风流。
诸清流眼见陈老如此好兴致,自然凑趣,纷纷起身,簇拥着他去接见司马懿。
曹操当然也得起身,可他刚想出门,就被涌过来的众清流挤到了后面。
他哂然一笑,索性不去抢什么前面的位置。施施然跟在后头,手里还捏着半只敲开的石榴,一边走一边吐出石榴籽。
这些所谓的清流实在滑稽可笑,为了逢迎陈寔,连个小儿的能如迎考妣一样地去迎接。
陈寔来到门前,命人打开侧门。
司马懿一身大袖襕衫、长发披肩,即使从山中归来,仍然干干净净一丝不苟。
他此时低眉垂目,端庄文静地叉手站在侧门外。
叉手,虎口相交,四指指向地面。是一种表示恭敬的手势。
听到陈寔开门,他也不抬头,只是撩起襕衫前摆,快步趋上,恭敬行礼问候,并奉上名刺拜帖。
他是将名刺奉给陈纪的,陈纪曾做客司马氏,由司马防引荐过司马懿。
而司马懿要与陈寔结识,也需要由已经认识的清流进行引荐。
两个互不相识的人,不能直接认识介绍,只能通过中间人引荐。这是东汉末年高门士族的社交礼仪。
陈寔接过儿子递过来的名刺和拜帖,翻开看了看,连声赞好:“小郎君远来辛苦,司马公可好?”
司马懿恭敬回复:“谢贤主人挂念,家父安好。”
双方又寒暄一会,陈寔礼让进门,这时有一士人耐不住好奇,询问司马懿去城南山中可是挖什么奇药。
司马懿想了想,拱手回复:“谢世叔垂念。后进去城南山中,确是挖奇药。”
“哦,是何奇药?”
司马懿转转眼珠:“是治国安民的奇药。”
在人群后吃石榴的曹操嗤笑,觉得这小娃人不大,口气不小。
陈寔这时也感了兴趣,连问究竟是何物。
司马懿拍拍手,陈氏宅院门前阔地上,司马氏部曲就牵来了一列列被绑缚的匪寇。
众人皆惊,陈寔讶异地问:“这是?”
司马懿垂首躬身:“此是窝在城南山中的大盗,如今赖贤主人之德,后进将之网缚,得以还许县一个安宁。”
众人恍然大悟,连连称道司马懿。
陈寔却皱眉顿足:“某真老矣!匪寇藏在眼下,陈氏竟然不知!”
说着,他冷冷瞪着儿子陈纪,业已老迈的陈纪吓得屏息不敢出声。
陈寔连忙邀请司马懿进入宅院:“小郎君惠德,许县铭记于心,陈氏感恩不尽。”
司马懿谦让:“举手之劳,况且,后进不才,不过是在路上拦住了几个匪寇,其他的嘛……”
他苦笑一声:“被谯郡曹氏……”
他故意说得模糊不清,就是为了给曹昂增加些舆论压力,省得他将来一飞冲天。
哪知他这么一说,当场就有清流指着曹操大骂:“曹氏竟阻碍小郎君剿匪?”
此人这话一出,顿时惹得群情激奋。
原本优哉游哉吃石榴的曹操猛不丁就成了众矢之的,瞪大了眼睛,“呸”出一口石榴籽,模样无辜又焦急。
不用说,一定是我那竖子曹昂!某早就担忧这竖子在城南胡闹会遇到司马小娃,更忧心竖子跋扈欺辱小娃。
如今,果然不出吾之所料!
他一把扔下手中的石榴,推开清流,来到司马懿面前。
两人行礼,曹操问:“司马贤侄,谯郡曹氏如何阻拦你剿匪?还望说个清楚。”
司马懿垂首敬立,偷着看眼曹操,心头不由一凛,心想此人好有威风!
他故意不打话,果然有清流看不下去,编排曹操:“孟德,你自诩不愧大汉,莫非靠得是欺侮晚辈么?”
陈寔也看不下去,咳嗽一声:“孟德,司马小郎君远来,又为了大汉百姓不辞艰险地剿除匪患,他一个小小孩童,至今还未歇息。孟德莫非,是欺我陈氏?”
曹操愕然,心里暗恼曹昂,竖子,乃公今日又为你这竖子害惨了!这好不容易来参与陈氏的宴饮,不管他们怎么揶揄,好歹也算承认了曹氏登堂入室的资格。
可若今日刚一入席,便传出惹恼陈寔的传言,曹氏怕是真的不容于清流了……
今日蔡邕有事没来,又不能指望他解围。
可若是任这小儿含含糊糊混过,不说清楚,那曹氏妨碍剿匪的名声同样不好。
曹操此时倍感纠结,但想来想去,觉得与得罪清流比起来,妨碍剿匪的名声更加冒天下之大不韪。
说不得,要问个清楚,哪怕自己替儿子扛下,也不能让他留下坏名声。
众清流事小,天下人心事大。自己名声事小,儿子未来事大。
于是他拱手向陈寔行礼:“曹氏绝不会做出襄助匪寇对抗清流之事,陈翁见恕,此事操必要向司马郎君问个清楚。若真是事实,操自会给诸君一个交代。”
听他话说得这么狠,清流们也就不再阻拦。
陈寔面色冷冷,摆手随他自便。
曹操皱眉,居高临下地看着司马懿:“司马小郎君,可是我曹氏阻碍你剿匪?”
司马懿被笼罩在曹操投下来的影子里,只觉得自己无处可逃,没来由地紧张瑟缩,完全没有心力去给曹昂埋坑,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
“是,是谯郡曹氏以少战多,打破了匪寨,救下了王豫州,逼出了匪寇。后进……后进才有机会拿下这些匪寇……”
他这话一出,众人尽皆一愣。
“怎么可能?曹氏来颍川的兵法精熟者,只有孟德一人,他如今身在宴席,哪来的工夫去剿匪?”
众人纷纷附和,并安慰司马懿不要害怕,实话实说,还埋怨曹操威逼小儿。
陈寔这时开口:“司马郎君,谯郡曹氏带兵之人,长什么模样?”
事已至此,司马懿只得老老实实说出曹昂相貌,并解释绝对是实话云云。
场间瞬间鸦雀无声。
傍晚的风儿甚是喧嚣。
曹操突然爆出大笑,回头扫眼面色青白相交的众人,略微带点嚣张地礼让:“哎呀!哎呀!犬子昂不才,胡闹之中竟打翻了匪寨。诸君莫要挂心,不过小儿胡闹,小儿胡闹而已。”
说完,他向陈寔行礼,扬长而去。
留下众人脸色铁青,司马懿苦笑不已。
陈寔皱起老迈的白眉,看看司马懿,又望望曹操渐行渐远的背影,若有所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