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玉山房屋上黑夜的面纱被微风掀起一条条褶皱。
广陵街那个幽深的巷子里,白衣黑帽的年轻人摇了摇头,“你那徒弟看起来有点傻。”
薛陀子这时候有些老眼昏花,听到这句话,生出一分气力,“再怎么说,也是我徒弟!”
一道薄薄的云气吹拂过来,年轻人身形一闪,没入结界内。
如云开雾散,这个传闻中闻之色变的无灯巷渐渐清晰起来,两道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巷子口。
一道轻轻的呼唤传了过来。
“师傅!”
薛陀子浑身一僵,身体下意识地往旁边的黑暗里挪了挪,可惜身体瘫软无力,只是动了一下,便险些昏迷过去。
“是你吗?”那道声音再次传来,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薛道友,你这又是何苦呢?”瞎眼道人几步走到跟前,扶住他的身体,注入一道真气,感应了许久,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薛陀子执拗地把头扭向一边,没有说话,他靠着墙,重重地喘息着,像是想要把这辈子剩下的气都吸完。
“薛道友啊,你可不要怪我把他带过来,贫道只不过顺手推舟罢了,不过这广陵街也没了,倒也安全,”瞎眼道人靠近他脸颊,用很轻的声音说道:“至于贫道先前答应你的,贫道都做到了,贫道从不欠人情,更不会食言而肥。”
薛陀子仍旧是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好像已经死去很久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是不是心里舍不得?哎,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儿,”他视线飘向黄白游,“你有一个好徒弟啊……”
黄白游扶着墙壁顺着声音一点点摸索过来,声音有些疑惑道:“师傅,你怎么不说话?”
“你师傅说不了话了。”一道极轻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你胡说!”听到这句话,黄白游似乎想到什么似的,脸色有些激动,大叫道:“我师傅怎么可能会死!”
嘴上是这样说,可他的脚却不自主地软了一丝。
他提振精神,脚步加快,踉踉跄跄、歪歪扭扭地走向他自以为的终点,自以为的结局。
“师傅,你是不是早就想把我送走了?是不是?”他踉跄着走着,眼睛有些通红,感受到人气的波动,他停了下来,蹲下身,“你知不知道,我什么都记起来了,你杀了那个妖,你说要助我入道,那些事儿……我都记起来了,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你明知道,一旦入了寂,我就什么都会想起来,可你为什么还要教我?”
触摸到薛陀子脸颊的那一刻,瞎子少年嘴巴一瘪,“你可以不教我的啊!”
薛陀子的脸颊依旧僵着,只是身躯微微有些颤抖,嘴巴也跟着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黄白游心里一颤,小心翼翼握住他的手,说道:“我在这个世上,第一个认识的人是你,对我最好的也是你!我说过,我不喜欢封建大家长那一套,很不喜欢,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愿意做你的徒弟!你知道嘛?”
“你说我是个上等根器,说我日后一定会修道,而且会修最难的道,这些我都记住了!”
他右手紧紧握住薛陀子的手,感受着渐渐凉透的鲜血,声音有些哽咽,“可你知不知道,人家未必看得上我,你安排的路,我可能不喜欢,明明这里很危险,明明我劝过你,可你为什么还要来?”
“明明可以不用这样的……”
薛陀子的脑袋偏了偏,瞎眼道人叹了口气,扶着薛陀子缓缓靠在墙壁上。
薛陀子呼吸急促如风箱。
他老眼湿润,望着自己这个相处不过半个月的徒弟,听着这个徒弟悲痛而带着几分责备的话,他面带慈祥地笑了。
他此时很想伸手摸一摸少年的脸,可是手却抬不了一点儿,刚有些遗憾,忽然一愣。
原来他那充满老茧的手已经被聪明的少年抬起覆在了少年的脸颊上。
“师傅,”他有些动情地说出这句幼稚的话,“你能不能好好活下来啊?”
薛陀子没有说话,只是眼里蓄着泪珠,默默地看着他。
似乎想到了什么,少年忽然有些慌张,在地上一寸一寸摸索着,“李烛匠的那几根坏蜡烛呢,不是说活烛么?我知道,那个是好东西,他偷偷跟我讲过这个,我替你点起来,你等我,放哪儿来着,怎么不见了……”
瞎眼道人一愣,看他这么着急,以为是了不起的物件,便也跟着找了找,最后从旁边不远处的地面上找到一根湿漉漉的蜡烛。
“是不是这个?”他沉默了一会儿,把蜡烛塞到黄白游手里。
“对,”瞎子少年激动地接过蜡烛,可一刻忽然愣住了。
明知道是个坏蜡烛,明知道这个东西不简单,可是他却忽然忘记了,他根本不会用。
那个死烛匠,压根没有把使用方法告诉他,他也忘记问了。
怎么办怎么办?
他恼火得想要丢东西,可下一刻他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神里的火气一点点消失,可是还是迟迟静不下心。
对,用冥想法,以虚空中的烛火点着坏烛。
他不知道这样到底行不行,可是他没有其他选择。
他强行压制悲伤的情绪,强行让自己静下心,可是一直都做不到。
就像老天也在捉弄他似的。
“凝神静气,沉心定觉!”他默念口诀,脑海渐渐只充斥着一个念头,入寂!我要入寂!
渐渐的,他的脑海里有一丝丝闲散的光点缓缓出现。
聚,聚啊!
他用念头驱赶着这些光点融在一起。
终于,光点一点点冒出火花。
忽然,一只手死死攥住了他。
光点星散而去,蜡烛掉在地上。
他有些痛苦的睁开眼,眼前那个面白如纸的老人呼吸忽然再次急促起来,紧紧攥住他的手,涣散的眼神忽然有了一丝神彩,一字一顿说道:“你,说我,能,能入道吗?”
黄白游身躯颤抖着,哽咽着,大声说着。
“师傅!”
“你入道了!”
听到这句话,薛陀子嘴角不禁露出一抹笑容,“我,我入道了?”
黄白游大声喊着:“师傅,你入道了!你早就已经入道了啊!”
“是嘛,那,那就好。”
薛陀子眼神再度涣散,嘴里嘟囔着:“朝……”
黄白游抢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师傅!”
他刚说完这句话,忽然感觉手上一松。
旁边的瞎眼道士叹了一口气。
黄白游脑海中闪过一道晴空霹雳,下一刻。
“师傅!!!”
泪水大滴滑落。
那根蜡烛的烛芯被一滴泪水砸得一低再低。
在初生的阳光下,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