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里,熊罴气息奄奄。同样气息奄奄的少女有些惊讶地看着那个说出这些话的人。
自打出生起,她就打心底里觉得这世间对她是不公正的。妖类不同于人类。愚昧的时期很长。
等她慢慢有些灵智的时候,便觉得谷间的溪,山间的树,都让她有种难言的排斥感。
就像人类对妖族的成见一般。
直到有一天,狂风骤雨下逃亡的她,被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人”救了。
“祂”像天神一样强大,虎豹豺狼在“祂”面前像是树上的桃子一般易摘。
那天,祂站在他面前,面色有些惊讶的说了一句: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等异兽,可惜因果太重……你想做人么?
后来她走的最多的就是虔州城德善坊口水巷通往尾巴河水边肉档的那条路。
她进城后就没再出过城,有限的见识都是从“祂”的口中走出来的,包括她的跟脚,而实际上,她走得最远的路就是可怜的、从口水巷到巷子西边那口口水井。
为什么是口水井呢?
不是因为很远,而是因为那是巷子里阿婆最多的地方,许多人在口水井打水,口水井旁边有棵大樟树,哪些婶子婆婆喜欢坐在那里闲聊,偶尔碰见她,那时候她是最辛苦也最窘迫,那是会深切地感受到众人的目光都猬集在自己身上。她不敢说话,因为一言之差,笃定又会招来一通嘲弄,比如这妮子屁股很翘,这妮子长得更狐媚了,这妮子怎么整天一副呆瓜样儿……
……
……
斫龙镇妖阵里,浓白色的雾气腾腾而起。
随手剑悬在瞎子少年的脖子上,薛陀子心中的杀意越发沸腾,原来这世间冥顽不灵的不止有妖,还有人!还有你!
“竖子,你可知道入道有多难!”他面带悲凉之色地说道:
“老夫七岁拜斗,在清真观烧火十年,打坐十年,才求得几道旁门法术,而后苦苦修术三十余载,至今未窥得门径!”
说完,他无声哭了。似乎有些悲愤,又有些不甘。
“你知道这几十年老夫是怎么过来的么?”薛陀子目光杀气腾腾,“而今大道就在脚下,你却冥顽不灵,怠慢时机!”
“小混账!”他一声棒喝,“老夫再问你一遍,你当真不肯入道么!”
黄白游坐在地上,嚼着黄豆,细细感受着黄豆冲刺味蕾的感觉,借以抵消对身前刀口杀意的侵袭。
这一刻他能真切的感受到死亡的颤栗。
实话说,他很担心这个人会不会像切西瓜一样割断他的喉咙。
“你为什么不入?”他突然问道。
听到这句话,薛陀子呆了一呆,面色黯然下来,遥望着庙外浓如墨胶的天空,有些自嘲说道:“你以为老夫不想么?”
他惨然一笑,语气中带着心如死灰的沉寂,道:“数十年修行,老夫在术法一道行至暗巷,重新修道,无异于自废武功!何况……何况老夫不过下等根器,天命在望,何德何能,可以一窥大道……”
“为什么是我?”黄白游问道。
薛陀子说道:“老夫出山之时,曾说过一句谶语,此去南下,先朝南走三千里,再西走七百里,遇上的第一个人便是我的徒弟!”
“所以你碰上的是我?”
“不是,”薛陀子摇头,“第一个人已经死了。”
“后面才碰上了你,我观察了你很久,发现你在琴江畔昏迷了几天几夜,却一直吊着一口气。”
“这说明我的命很硬。”黄白游认真道。
薛陀子瞪他一眼,“这说明我救得太早!”
“然后我南下捉妖,接踵而至的就是这个小妖,带回来后发现你还活着,我就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上天注定罢了!”
“原来是这样!”
“还不明白么?这是命运!此妖命里注定有劫,这劫就应在我身上,而你注定有缘,这缘就应在她身上。”
“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黄白游很认真的听完这些话,然后思索了很久,才面色平静道:“还是太突然了,我需要时间考虑一下。”
“老夫是为你好,我是顺天承道,应时处机,这是上天要我引你入道!”
“我们萍水相逢,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薛陀子压住怒气,“我引你入道,助你修行,乃是无上功德,上天自有福德降临。”
黄白游想起场间发生的一切,问道;“我取了她的血?便能入道?”
薛陀子道:“莫要优柔寡断!大道无情,万物相克相生,杀者,也是生。死者,也是活!天道好轮回!”
黄白游摇头,“我不懂。”
薛陀子面色难看,“入道后诸般业障全消,身体百病不侵,更能参玄悟道,明天地阴阳五行至理,享寿不知凡几。”
“能活很久?”
“当然,你可知一日不入道,”薛陀子循循善诱道,“一日破不了肉体桎梏!一日不入道!一日脱不了凡胎枷锁!”
黄白游注视着他,问道:“我能想想么?”
静谧的破庙里,周遭的白雾越发稀薄,九兽的虚影也日益透明化。
瞎眼的少年自然看不到少女脸上的红晕,也看不到红晕过后少女逐渐佝偻的手上瞬间生长的茸毛和尖细修长的指甲。
少女头戴的青软罗帽换换被撑起,鬓角处,原来的耳背处,渐渐长出一道肉瘤。
慢慢的,肉瘤里破土而出似得生出一条尖细的绒毛,绒毛交叠在一起,生长变化,渐渐两耳处生出另一对耳朵……
若此时有人看见她,定会被她的样子吓死。
“妖孽!”挑夫手腕一抖,马刀拍倒瞎眼少年,他豁然转身,直面眼前的化形大妖……
瞎眼少年脑袋一沉,地面一阵恍惚起伏,最后的意识里,只听见熊吼的声音越发低沉。
意识冥冥蒙蒙,身躯好置身于大江边。
江面平静,宛如镜面一般,江畔烟波浩渺,为大江镀上一层乳白色的光晕,河上没有船,也没有人,只有漫漫流淌的江流和江畔枯寂的野草。
一轮大日自远处的地平线升起,静照在大江上,蔚蓝一片,流波曳光,美不胜收,日光熹微,也灼烧着他干涸的身躯。
看着日照江上,他心头忽然涌上一丝明悟。
江水如火,日光如油。我为灯芯。
天地为我添油续命。
此时他站起身来,神色无比的平静,看向河水中倒影的自己。
他看见自身肺腑的脉络,看得见鼓缩、跳动的脏器,看得见血液从血管徐徐流动,流经身体各处穴道,然后汇入气海丹田,一股生机勃发如春。
也看得见额头眉心灵台紫府内好像有一道微光隐现闪烁,如黑夜里微微的萤火,在空荡荡灰茫茫的黑暗里发出星火般淡淡的光亮。
他叹息道:
“人间嗔痴殊难料,灵台一点还入道。”
一道声音自天上传来,他如遭雷击,又是眼前一黑。
等他再次清醒的时候,天边已经大亮了。清脆的鸟鸣入耳,睁开眼,依旧一片黑团团的。
“醒啦?”身边传来挑夫的声音,日光熹微,他正收拾扁担和箩筐,把一应物什装好,看见他醒转,笑着摇了摇拨浪鼓。
“你是?”黄白游迷迷糊糊问道。
“你师傅!”挑夫笃定道。
“这破庙先前被一窝狐媚子占了,有日见白日里帷幕后面会闪现白光,贡品也会随之消失不见,便误被乡民认作神灵,你这个……混账,偏不信邪,昨夜非要独身过来除妖,结果被狐媚子着了道拉进庙里,幸亏了老夫救了你!”
“狐媚子?”
“对,成了精怪,有些灵智,不过法力低微,只能吓唬人,却捱不住刀戈之气!”
“狐妖……死了?”
“是该死,免得这些狐媚子再害人谋物!”挑夫从自身上撕下一块烂帛,擦拭着地上的血迹,“可惜这群狐媚子难缠的很,见势不对就撒烟跑了,实在是狡猾!”
黄白游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这原来是座正庙,供奉了座菩萨像,被那群狐媚子藏到神龛后面去吃了不少灰,老夫帮忙去去尘灰,也好庙归正主!闹出些声响,吵到你了吧?”
“你真是我师傅?”
“你说呢?”
黄白游皱了皱鼻子,“什么味道?!”
“哦,狐媚子住过,许是沾了不少狐臭儿味,过阵子吹吹风就好了,不聊这些…收拾好你的东西,咱们要上路了。”
挑夫担起扁担,朝他打了声招呼,把扁担的一端伸到瞎眼少年触手可及的地方。
“去哪儿?”
挑夫抬头,目光望向不远处起伏不定的山峦:
“玉山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