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鲤还是第一次坐牢,跟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牢里没有床,也没有稻草,上下左右都包裹着一层棕色的虫胶,干巴巴的又涩又韧。
这种胶是紫胶虫的分泌物,最初是用来制作珠宝和装饰宫殿的,历史可追溯到三千年前。
钱二爷在旧归衍国摸金倒斗,经常能挖到虫胶做成的各种首饰。
紫胶虫很小,肉眼不可见。六月的时候,张鲤曾见到树农将用以繁殖的胶体注入一截枯木中,然后把枯木绑在白果树的枝杈上,等小虫一孵化就会爬出来吸吮树液。
吸吮了树液的母虫会分泌虫胶,由公虫衔着筑起一个个球状巢穴,这就是最初的虫胶。
不等虫胶变硬,树农们就会用一种弯曲的刀将巢穴刮下,跟刮猪油差不多。
“阿雅,你在吗,你会不会筑巢?”
没有回应。
“鸡龟骨滚羹,大扑棱蛾子快出现!”
虚空中出现一条亮线,线动成面,阿雅的长腿从中伸出,只一步,从鸣虫轩迈进了牢房里。
几日不见,阿雅又高大了几分,身披水墨鲤鱼旗袍,羽刃生寒,目光清冷,俯视着张鲤。
大腿上的气孔喷出蒙蒙白雾。
“你真是越来越有女王范儿了。”
阿雅环顾四周:“有危险?”
“没危险,就是忽然想起你,想找你聊聊天。”
张鲤道:“你会不会筑巢?”
“我以天地为巢。”
“以天地为巢……小姑娘快别这么说,你有家的,鸣虫轩就是你的家。”
见阿雅不说话,张鲤又道:“呐,帮我看看这种虫胶。”
“我见过类似的事。”
“什么事?”
“树农育虫刮胶,不会允许紫胶虫筑成完整的巢。”阿雅道:“同样的,嫘祖养蚕缫丝,也不会允许蚕蛹长大。”
春蚕到死丝方尽,这话其实不对。
蚕丝吐尽,说明茧做成了,蚕还要在里面变成蛾子,进入生命的第二个阶段,怎么会死呢。
是人杀死了蚕。
茧成之日,蚕蛹便被杀死了。
因为如果允许蛹变为蛾子,自然地将茧溶解并钻出的话,丝线将会变短,不能用于纺丝织绸,所以要在其尚未破茧以前将蚕茧放入沸水中杀死蚕蛹,并使得茧易于拆解。
“过河拆桥。”阿雅淡淡道。
“有理。”
过河拆桥这四个字,如果是作为人的张鲤说的,那可能会显得有些圣母。
但由阿雅来说,就显得有理有据。
对于蚕来说,人族就是过河拆桥,臭不要脸。
张鲤不禁想到:“要是哪天阿雅拿活人祭练个万魂幡什么的,我都不好阻止她,一阻止就双标了,毕竟人穿的每一面绫罗绸缎都是万千蝉蛹做成的‘万魂幡’。”
“有东西在监视你。”
“谁,不会是这些虫胶吧?”
“是石鳖,封在虫胶里。”
张璐顺着阿雅所指方向望去去,见虫胶中有一块皮壳状的石头,成黄白色,表面有深色斑点,断口散发油脂光泽。
“这块石头就是石鳖?”
“石鳖的甲壳上生有文石,石上有斑,斑中有眼,那些深色的就是石鳖的微眼。”
这些微眼由文石晶体和几层薄膜组成,甲壳上斑斑点点,足足数百只微眼。
“大意了。”其实张鲤一进牢里就发现了这东西,还以为是块麻麻赖赖的普通石头。
“鸡哥的尾羽怎么没跳?”不止这次没跳,遇见白薇、三通以及郑屠户,全都没动静。
“谛啼骗了你。”阿雅道:“世间万相,物与非物俱是天地所生,何为妖,何为仙,对于吐丝造茧的蚕蛹来说,人才是妖。”
“谛啼能感知到杀意,遇到威胁尾羽便会跳动,‘妖’这个字,本就是人族一厢情愿的‘人言人语’,谛啼怎能分清。”
“原来是这样,鸡哥也有吹牛的时候。”
张鲤好奇道:“可是石鳖为什么会在虫胶里,会不会是虫胶跟松油一样,好大一坨整滴下来,这时候树底下刚好趴了只石鳖,一下子就给裹里头了,变成虫珀之后,里头的石鳖全须全尾,完完整整的。”
张鲤笑了,忽然想起于老师家的琥珀包个长颈鹿在里头。
阿雅歪头:“你似乎很开心?”
“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张鲤并不干净的笑容似乎惊动了石鳖,它竟在已经干硬的虫胶中爬动起来。
“石鳖动了,肯定看见你了,它要回去报信。”
阿雅摇头:“它只能看到一团雾气。”
“它怎么能动的?”张鲤贴上去,分明地看到石鳖爬过的地方虫胶软化了,变得像糖浆一样粘稠。
“石鳖和紫胶虫是不是存在某种共生关系?”
“哪有什么共生,相互利用罢了。”
“你总是这么悲观,原来的阿雅就从不这么想。”
张鲤忽想起一事,问道:“石鳖的眼睛会不会也能记住看过的东西,一对视就能重现出来?”
云门宗的法眼极其诡异,即便人死了,眼睛却不会死,只要有个同样修有法眼的云门宗传人与那只眼睛对视,死者生前看到的东西就会再次显现。张鲤先前吃过亏,现在但凡遇到眼睛都要多想一层。
“不会,石鳖还做不到这一点,即便是有人驯养,也只能收集一些简单的消息。”
“这还不够吗,比如呢,什么消息?”
“你的气息、味道,还有心情。”
“心情?它还能知道我高不高兴?”
“你刚才一笑,它便动了。”
“想必进快活林的人没几个会笑。”这个世界有太多未知的东西,张鲤逮住机会就不断发问:“那云门宗的法眼为什么可以重现记忆?”
“因法眼本不是眼睛,而是一种吞食灵力的虫卵,云门宗弟子灵力亲和,不会引起冲克,是虫卵的绝佳食粮。”
“你是说,云门宗的弟子其实全都被虫卵给寄生了?”
“不错。”阿雅凝神静思,狭长的眼睛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过去:“这种卵,只在海底深渊才有。”
“你说的是不是归墟?”
三通和尚曾说过,海外有归墟,归墟之上矗立五座仙山,共同镇压着无量海水下的不可知物,后来海上起了大风,岱舆山和员峤山飘走了,自此怪事频发。
也不知阿雅想起了什么,暑夏之中,牢房之内,忽有雪花落下。
阿雅腿上的气孔变窄,一呼一吸间,带出千万年前的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