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言呆滞地看着眼前的医生，手电筒的光打在他的眼球上，不准备放过每一寸角落。
“没什么问题了，瞳孔稍微有点发红，可能是血液残留，”医生满意地点点头，收起手电，“各项功能都没受到比较大的影响，再住院观察一个礼拜就能出院了。”他低头写着医嘱，许久没听见对面传来的应答声，不由得抬起了头。
“怎么了？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没……没什么，昨天没睡好，脑子有点混。”楼言赶紧矢口否认，甚至显得有些刻意。
“真没事？可不要忌医讳疾啊，身子可是你自己的，早发现早治疗。”
“真没事，单纯的没睡好。”他再一次坚定自己的措辞，医生虽有几分疑惑，却不再多说什么。
“那好吧，拿着单子去抓药吧，下一位！”
楼言点头应诺后，和父亲一起匆匆离开医生的办公室，走在走廊上，他不自觉地颤抖了身体，逼出一身冷汗。
他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那个似乎刚学会说话的，阴森的女声。这一次，他看到了声音的主人。
四只干瘪的手臂交叉着牢牢锁住医生的身体，脑袋和医生的面颊紧紧贴合在一起，那双眼没有眼睑，只能看到两只漆黑的瞳孔镶嵌在被肉膜覆盖的脸上，她的嘴旋转了九十度，一直撕裂到下颌，被一根肮脏的毛线缝合起来，唯有那一头披散到腰间的长发和隐隐露出的干瘪胸部还能认出她生前是一位女士。
在死魂灵映入楼言眼帘的瞬间，他就屏住了呼吸，仍由医生摆弄，他当然不是因为没睡好，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一个新的死魂灵。
死魂灵抽搐着脑袋，随着医生的动作时远时近，但是并没有对自己下手，直到自己离开，她也只是抽动着脑袋守望着。
在医生帮助他摘下遮挡右眼的纱布后，整个世界在他眼中不再平和。楼言靠在父亲身上，努力维持着自己身体的平稳，父亲担忧的话语在他耳中时远时近，听不真切，他眼中的世界早已变得光怪陆离，光洁的地板张开眼睛，墙壁生出蠕动的环状触手，许久不见的老鼠趴伏在梁上，天花板上吊着布满尖刺的牢笼，淌下沄沄鲜血，每个人的面容都是扭曲的，肢体都是残缺的，就连身边的父亲也毫不例外，腐烂与血腥的气息不断往鼻子里钻，让他忍不住想要干呕。
好不容易挨到楼外，只一眼，楼言的大脑便如同爆炸一般，剧烈的疼痛从皮层传达到身体每个角落，细碎，嘈杂，又毫无意义的低语在耳边环绕，五彩斑斓的海浪裹挟着泡沫拍打在脚边，蓝色的太阳与红色的月亮共同照耀大地，植物向着天空生长，努力伸长自己那些被几丁质覆盖的枝条，那条眼熟的，巨大的魔鬼鱼在斑驳的太阳雨中悠然飞行，投下一大片阴影。
“茶……茶……”诚如阿爷所说，直面死魂灵几乎破坏了他对这个世界原本的认知，巨量的信息撕扯着他的大脑，生物的本能抗拒着这种来自另一个次元的干扰，而对方只想粗暴地将这个新的容器同化，在强烈的冲击下，痴呆或许是楼言最好的结局。
所幸，楼言的嗫嚅声被楼闻听到了，他自然知道儿子所说的茶是什么东西，于是背起楼言，冲向了住院部。
干茶叶很难嚼，还泛着一股苦涩与草腥味，但是楼言强忍着把它咽了下去，见效很快，才几分钟，头部的剧痛就开始减轻，但是耳边仍有低低的私语，楼言不敢睁眼，再次捻起一小撮茶叶塞进嘴里，直到耳边重归宁静。
“儿子，你……看到了？”楼闻小心地问到，声音低沉而微弱，几乎是贴着楼言的耳边在说。见儿子点头肯定，他急得直搓手，却又毫无办法。
“比我之前看到的还要糟糕，跟磕了蘑菇一样，”楼言出声到，苦涩的茶粉让他的喉咙有些不舒服，声音显得有些沙哑，“摘下纱布的时候就……是太爷爷的密室！里面有怪东西！”
“我去接你阿爷，你好好跟他说说当时出了什么事儿，现在先把你的眼睛闭上。”楼闻接过楼言递过来的茶罐，抽开抽屉重新放了回去，还小心翼翼地上了锁。楼言则起身灌了一杯水，干吃茶叶留下来的苦涩味儿让他的舌头有点打结。
“爸，你动过我床头那本册子了？”放下水杯的瞬间，楼言偶尔瞥到了自己放在床头的册子，窗户没关，微风吹动书页，但被上方的铜镜压着，没法翻页，只露出了下方一角鲜红。
“动啥？我刚到就带着你去看医生了，可什么都没碰过。”楼闻捂着手机，心不在焉地回答儿子的问题。
楼言拿起册子，翻开被盖住的书页，三个鲜红又丑陋的大字映入眼帘。
“你是谁。”
“你对着白纸发呆干嘛？”楼闻打完了电话，凑过来，“我跟你阿爷说过了，这会儿我去接他，你好好呆着，别出去，免得出意外。”
“爸，你看不见上面的字儿?”
“我看不见，上面写了什么？”楼闻反问道。
“它问，我是谁。”楼言摩挲着书页，他举起手，遮住了自己的右眼，果然，书页上什么都没有，当他挪开自己的手，书页上的字又清晰可见。
“把书放起来，别管它。”楼闻劈手夺过楼言手里的书，揣进包里，语气也变得严厉认真，“我现在就去接你阿爷，没搞清楚状况之前，你什么都别动。”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又卷进什么麻烦事儿里，现在的状况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
“哦。”楼言恹恹地答应到，说实话，他确实想在本子上好好质询一下对方，哪怕不知道对面是什么东西。
……
人偶少年伫立在镜子前，正常人类的五官镶嵌在光洁苍白的模型脸上，有着说不出的诡异感。
死人会变成这样的吗？
少年不理解，他见过的死人不多，稻草人，蝙蝠，屋主，还有那企图逃离的肉块，虽说每一个都不近人形，但好像都比自己像个人。
不，不对，他确实身处地狱，但是，不是“死人”。
他只是个人偶，没有感情，不论是从墓地苏醒，还是面对屋主的追杀，亦或是看到自己的模样，他的内心都毫无波澜，他无法体会草人的兴奋，蝙蝠的癫狂，屋主的愤怒和肉块的恐惧，他表面是个人偶，内心同样是个人偶。
他掩面哭泣，但是没有眼泪落下，更没有悲伤在心中蔓延。他也想体验愤怒，喜悦，恐惧，但是他是人偶，他没有心。
“吃，吃……”他回想起蝙蝠的话，刹那间，他的整个脑海都被那癫狂的声音所占据。“吃，吃，吃……”他猛地回头，扑向躺在地上的娃娃，黑发发疯似的勒进他的手臂，但他无动于衷。肠胃轻轻抽搐，血肉并未如愿成为少年的一部分，而是化作一团粘稠恶心的肉泥，在地上蠕动着。
“没用，我要全部，全部……”少年颤抖着站起来，拖着椅子将所有娃娃一个个全都解了下来。“没用，没用……”他状如疯魔，努力寻找着那块蕴含着一个人的本能，一个人的支柱，一个人的全部的存在。
娃娃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房间里似乎游荡着凄厉的惨叫，细听却什么都没有，少年跪倒在地上，仰头呆滞地看着天花板，他没能从这些残肢中找到有价值的东西。
令人失望，但是他心中依旧毫无波澜。很快，他机械人一样地扭过头，盯着房门。
屋子里，不是有两个完整的“人”吗？
少年起身走回被自己抛弃的册子面前。
“我要吃了他们你要什么”他提出了自己的交易内容。
……
三个脑袋顶在一起，对着空白的本子发呆。
楼观父子瞪大了眼睛也只是看到一片空白，即使他们已经吸过了卷烟，还是没能从本子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楼言则不同，他手痒难耐，鬼鬼祟祟地想在本子上写下什么，自从看见那三个血字，他的脑海中便起了回复对方的念头，并且愈演愈烈，并不是什么好奇心使然，而是一种本能的，发自内心深处的念想，就像某种既定的命运。
“阿言，你写吧！”楼观缓缓说到，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熟悉的炭笔递给楼言。
“好嘞！”楼言兴高采烈地接过，也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提笔就准备往白纸上写字。笔尖还未落下，楼闻的手就紧紧地抓住了儿子的手腕。“爸？”楼闻的语气中带着疑惑与惊恐，不敢相信以前沉稳的老爷子会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解铃还须系铃人，阿言半只脚踩在了那边，只靠我们在这边拉是不够的。”楼观心平气和地将儿子的手从楼言手腕上挪开，另一只手敲着那本空白的册子，视线在二人之间流转，“活人的问题活人能解决，但是死人的，就得靠死人，眼下既然有死人肯跟我们交流，那总得尝试一番，饮鸩止渴不长久，但是能活一时。”
“可是，可……”楼闻终究不放心，但是他可是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更好的办法，不得不承认，二人能给予的帮助实在是微乎其微。
楼言早就按捺不住心中的冲动了，他手中的炭笔微颤，终于，在得到阿爷的肯定后，落了笔。
“你是谁？”
最后一个符号写下，三个脑袋再次挤到了一块，虽然白脑袋和花脑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但是不妨碍他们挤进来。
“有字了吗？”“没有”“现在呢？”“爸，才过了一分钟……”
三个人在房间里无所事事，有人发呆有人抽烟，有人走来走去绕的人头晕，正当老爷子忍无可忍准备呵斥自己儿子的时候，孙子那边终于传来了动静。
“有字了！有字了！”
老爷子赶紧掐了烟，和儿子一同挤到孙子身边：“写了什么？”
“我……要吃了……他们……你要……什么”没有句读，字迹也不是很清晰，但是那个“吃”字却格外鲜艳。
“吃……谁？”三人不由得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