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很快聚集了十几个学生,一个茶色眼镜的瘦高男生还嘀嘀咕咕地说,“加把劲啊,那个男的真娘们,使劲啊!”等了一会儿又说,“真没劲,也不见血!不刺激!”
站在他身边一个体育生模样的高个男生斜了他一眼,就像在盯一只烂苍蝇,“有本事你上啊!”茶色眼镜看了看那男生一身结实的肌肉,做了个又不是骂我的神情,不出声了。
对于这样打架的事情,我是避之而恐不及,正想立刻离开这个事非之地,没想到那女人却像一个大沙袋似的被人一脚踹过来,她像要拥抱救命的耶稣一般向我张开了双臂。
遗憾的是,我没能逃脱这双魔爪,被她一扑倒地,随我一起倒地的还有一阵哄然的笑声。那些笑声雨点一般击打着我意识丛林中那片黑暗坚硬的大地。路旁的电线杆等待着我似的让我一头撞上。
黑暗的意识里,一个恶霸一般凶狠的恶棍举起尖而白亮的刀,对着我的脑袋戳西瓜一般狠狠地一戳。我的头就整个裂开似的疼痛。用手一摸,还以为自己杀人了呢,整个手上全是粘稠的血,地上很快流了一片,像一面被团起来胡乱扔在地上的旗子。
许多人都愣在那里,目光像凸透镜聚光一般照射在我的身上。我那一刻,窘迫绝对大于疼痛。
有人上来帮忙,肇事者却在一旁神情漠然地叉着两手站着,像在观看一场与已无关的演出。
事实上,他倒不像冷漠,而更像一个忽然被人拿走灵魂的空壳,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和接下来要干什么。他只是茫然不知所措。扫街的女人这时只剩下哼哼了。这时肥胖的校警叔叔也企鹅一般摇摆着走过来。
那小子却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转过身往里走。那样的神情连同疼痛一起撩拨着我的神经。
我伸手从石板的断裂处抓起一块拳头大小的尖石头。等石头在我的手中愤怒起来,我把他当作手雷掷出去。雷锋叔叔一般好心的校警冲那小子喊了声,“小心石头!”
那小子侧过脸来看见它,惊慌失措地躲避,可得复仇的石子还是快意地击中了他的脚,像击中一块煮熟的螃蟹,砸得稀巴烂,有几滴血还姿势顽强地从他的脚上蹦了起来,豆子一样碎在肮脏的石板上。
“他妈的!哎哟——哎哟——”剧烈的疼痛折磨着他,像折磨一只中毒的跳蚤,在来回蹦跳。
“老子灭了你!”
他挣扎着要上来打我,被里面一个满脸汗污的女人拖住。
“想死吧,你?脚都这样了,还打?”
“你小心点!老子早晚要让你好看!”这是那小子回头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这话像是一枚手雷,被他恶狠狠地掷出来之后,却并没有爆炸。
这时人群里有人嘀嘀咕咕说,“看不出这小妮子还挺狠的。”
然后我就晕过去了,缓缓地晕过去的,一点也没着急。我恍然觉得自己进入一个黑而阴冷的地洞里,长满绿菌和盐白的墙壁上点着巨大的火把,可一会儿又全熄灭了,四周的黑暗乌贼一般伸着冰凉的触手向我逼过来。
我拼命地跑,可四周迷宫一般布满了一个又一个空的房间。我在其中拼命地跑,满头大汗,还是没能冲出这棋局一般的迷宫。我大声呼喊,声音被黑暗的一口一口吞噬。
醒来时发现,四周洁白如梦里的一片白汪汪的水,恍然闪着迷蒙的雾气。隔壁的房间传来“哎哟——哎哟——”的轻一声高一声的呻吟,下油锅没有死掉似的。
两个白衣护士迷失了家园的天使一样迷惘地看着我,一个化着淡淡的装,耳边的发束成两束,自然地流水一般倾泻下来,另一个只是腮上用了点胭脂。
我转动的眼睛落在她们身上,停下来不动了。我什么也没问,她们也什么都没说,只有抹着点点胭脂的那个对我嫣然一笑。这一笑,让我知道,自己还是活着的,至少可以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
脑袋里一定爬着一只长着毒刺的黑蝎子,不时用力叮咬我一下,尖锐的疼痛就抓住我,在我意识里剧烈地摇晃起来。
四周所有的东西也渐渐变得走形,墙壁上像凸起无数的嘴巴对我讽刺之,嘲笑之,又有无数的三角眼,死鱼眼,大环眼,盯着我,充满恶意。
阿姨靠近个高的护士站着,表情僵硬冷冷地看着我,两眼堆满了怒火,可又十分隐忍。说是阿姨,其实就是我的亲生母亲,我只是她在一次婚外情中留下的后遗症,时刻反射着那罪的影子,黑色的,斑块样的罪。
他们不允许我叫她妈,只让我叫阿姨,我知道他们要让我一直充当这镜子的身份,以此来警示她,甚至是羞辱。虽然事隔那么多年,可有时她还会对着窗口愣上好长的时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想那些往事,想那些痛并美好的影子。
也许是我这块镜子过于鲜明,或者是她一直内心焦躁,所以从小她莫明其妙地打我,而大了之后我们就无缘无故地争吵。
我和她之间隔着厚厚的壁障,有时觉得我们是宿命里的对手,可她到底没有放弃我,一直把我带在身边。对于这一点,我倒心怀感激。
她的表情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它让我隔着时间层层的帘幕看到闪闪的电光和白亮亮的大雨,还能听到轰隆隆的雷声。
“好端端的和别人打什么架,还小吗?你见过人家哪一个女生把人家的脚砸成那样?再说那个人又是个小流氓,你能保证他以后不找你麻烦?你怎么越大越不让人省心。”说完,玩心理战一样停了下来,低头拉了拉深蓝色套装。两个护士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你知道今天一天下来花多少钱吗?一个全面体检就400,手术等等加一块就2000多,回头他又要说我。”
对于这些,我尽可能去听,我只是尽可能去容忍,并在这容忍中将一切消化。这是我的生活,除了忍耐,我在这四周厚厚的围墙围堵中,找不到任何出路。可我和她性格又太过相同,一旦被刺到最敏感的部位,则瞬间即暴戾不驯起来。
“钱钱钱!!!早知道要花钱,别生我多好,又省事又干净,我也不用受罪!”
说完我就拽下吊针,跳下床,鞋子都没穿就夺门而出。阿姨这时显得愣一愣,继而眼泪就涌了出来。她并没有擦,她保持着尊严。她一直用这样的方式让我感到自己的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