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左看到我来,疲惫不堪地从一堆油腻、污渍的工具中,并跨过一盆脏水向我走过来。脸上十分抱歉,但又带着惊喜。我似可理解的一笑,他也会意一笑。店铺前正停着两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卡车,地上到处是扳手,钳子,还有几个废弃的轮胎。其他几个粗壮的男人回过头来貌似奇怪地看了我一下,又低下头继续干活。老板娘和坐在椅子上也许是司机的人嘀咕了几句。
“你怎么来了——”他将声音压得很低,没好意思再看我。手向两边摊开地举着。
“你老不来……”
小左将我带到他的房间,本来我并不想进去,以为必定乱七八糟,和第一次见到的一样。谁知已全然不同。听人说恋爱中的男人因为心里怀着什么,也许是美好是纯净,所以会变得异常干净而且有情调。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不过小左的房间的确变得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这是门向大街一个单人房间,在店铺最外面。四壁已经发霉,但却用白纸糊得十分均匀,连房顶都用报纸覆盖起来。有点年月且已脱落的水泥地面打扫得十分干净,床铺也收拾得很好,虽然没有折叠,但理得十分平顺,让人看起来十分顺眼和舒服。几件日常的衣物全都折叠好放在一条长凳上。有一件刚脱掉的衬衣,斜搭在上面。我顺手收起来,在床上展平叠好也和那一堆衣服放在一起。小左红着脸有点不好意思,我则理所当然一样地对他一笑。一切自然而然。
房间极小,只能容下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条小圆凳和一套高中生用的桌椅。床头的墙壁上贴着一幅字,两边的墙壁上是两幅小画。字用毛笔书写,生宣,墨水大概是一元瓶装的粗劣牌子。字显然有些稚嫩,但十分匀称,却也写得十分灵动,结体和布局也相得宜章,点画也不单调,富于变化。实在难得。画一幅是几杆清竹,极其简约,却寓意深远,淡雅宁静舒怀。另一幅是墨葡萄,画得相当好,我却不太喜欢。可这葡萄和这房间的布景却也相得宜章,反而显得独具匠心。
“自己写的?不错嘛……画也好,怎么不给我画一幅?”我不禁说。
“字是自己写的,画不是,我根本不会画,那是请人画的。都不太好!”他显然不好意思,擦擦手给我倒了杯茶递给我。
“那也挺好——”
课桌上摆着台笔忘本电脑,床头上摆着一摞笔记本,我随意翻开一本,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这大概是小左的创作。
这时老板娘在外面骂,“狗日的,平时不干活,整日窝在屋里写什么书,这会又不出来了。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性,还想成什么作家?……”
小左隐忍下来,对此没说什么,“你先坐会,我出去忙完以后就和你出去!”“嗯”我翻了翻本子,“这本子我能看吧?”
“不行,那不可以,不能随便给你看,任何人都不行……”他紧张起来,脸红得像个孩子。
“就看一点嘛……”
“不行,坚决不行——谁都不可以!”说着上来夺。
我侧身躲过,这时老板娘又在恶言恶语地在外面催他。他犹豫了一下,似是罢手的表情,可还是趁我不小心从我手中夺去,放在一个柜子里锁上。
“没关系,还有电脑呢!”我顺口又溜了一句。他似是对我无奈,将要走出门的时候还回头对我说,“可别看啊——”
“我没答应呀……”我调皮一笑,伸在口袋里的两手抓住衣角抖了两下,两脚猛地踢了两下地板,做了一个反正你也无可奈何的表情。
他做了个恨不得把我掐死的表情离开。
当然我并非偷窥狂,我也一向给别人空间,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不看反而似乎是不恰当的。
他的笔记本电脑虽然已经很旧,什么品牌也看不出来,但运行得很好。液晶显示器上有几道刀伤一般的白痕。里面的文档特别多,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偷出来的时间。而文字本身当然并非非常出众,在我们那个阶段,不可能写出多么出人意料的文字。可是他的文笔还是有一点和别人不同。
我们那时下笔写去,必定对人事有着很片面的看法,而且多局限于自己的猜测和臆想,大多有失公正。但小左的文字显然不是这样,至少他在竭力避免。比如有一篇他写的是他的爷爷,以前也听他说过,他并不喜欢他的爷爷,应该说因为一些事而非常恨他。但他在文章里却并非仅仅写这些恨,而是很客观地着笔,也着笔写了他爷爷在其他方面的建树。
坦白来讲,这对于我来说难以做到。后来关于这些也问过他,他则说,“其实我并非不恨他,他的过失损毁了我的人生,而且到现在还在影响着我,可是你知不知道?作为一个真正的作家,心必须是超脱的,必须客观的,这样的客观必须超脱于个人爱憎之上的。不然是很难写出来什么的。即使写,也是没有太大意义,不会有太大影响的。说到底,我是要做就要做好,不想做二流的大众化的,而是做一个真正的作家。当然我并不是作家,而且差得还非常远,可是我想一个人的方向非常重要,至少我在树立这样的方向。就是这样我才尽量去写得客观。”
也许是他这样的态度影响了我,确切地说是提高了我,这让我以后在写作的时候,着笔不再是那样局限于一个人的世界,而更加关注人生存状态自身。
看完这几篇就花去了不少时间,又加上心里老担心他会不会突然闯进来,不免贪多,囫囵吞枣地读了,有的记下了,但很多又记不住。相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他的文字相当硬朗而且简洁,别人的简洁往往流于不细腻,可他没有这方面的毛病。他的字里行间里在追求着什么,但他到底在追求什么,我直到最后也没有明白。当然也看到了他写的小说,但大部分情节已听他讲过,所以这他最引以为豪的作品却被我一带而过,没有细看。
在这时,在两篇文档中间,我突然看到了一段突兀文字。从上下文看,应该是和全文无关,可对他又似乎十分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