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前走,迎面看到夕阳中的电信大楼,楼顶银色的塔楼一般的无线电装置反射着耀眼的强光,几只灰羽毛的鸟停在上面,又忽然腾空飞去,一直消失在碧蓝深邃的天际。
其实这也正是我回家的路,这时回家,不免有点早,而且阿姨也不在家。家里那冷冰冰冰窑一般的空气,那压抑变形的环境,如雷雨将至时的梦靥。
可又真的无处可去,风又紧了,我不自然地抖了两下。脚下几片法国梧桐树叶随风打着卷儿飞,有一片还小动物一般爬上我的鞋面。
我且在电信大楼门前彷徨,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流浪歌手,正在永恒的异乡漂泊,不止不息。
这电信大楼离学校就隔着一家石料厂。厂子刚刚成立,院子里还没有多少石料,机器的响声还没有吵天嚣地地叫起来,一片萧条的安静。
我就这样站在这里,始终徘徊不定,突然听到“嘎迸”一声,扭头朝学校男生宿舍那边看去,昏惨惨的夕照下分明看到男生宿舍二楼一个房子的铁质护栏被撬开了,其后从里面爬出来一个人来。
定眼看去,竟是下午在学校见到的那个瘦骨伶仃的孩子。他贼溜溜地向四周望了望,怯怯地在我的身上停了2秒钟,又立刻转过头从里面拖出一个大的编织袋,利落地将袋子扔到墙外的空地上,然后蹭地跳过来抓住院子内侧的墙沿。
在这边我也只能看到一双猫爪般瘦小细弱的两只手,一会儿是吃力的脸,因为用力,嘴巴朝一边歪着,一脸变形的恐惧和紧张,但两眼贼光光的,闪着鳞光。他这样吃力地爬了两三次,有两次差点就爬不过来,到半路又跌下去,但他终于爬了过来。
出来之后,他最先朝我这边望了一眼,眼睛仍然是怯懦而紧张,像手上正燃烧着一枚地雷,光着膀子,像街头可怜的卖艺猴子。我站在那儿,很长时间一动也没动。那一刻我的心挣扎了一下,但我没有喊出声。
我们相隔不过百米,他先从袋里捡出一件质地相当不错的毛料外套,裹住瘦小的身子,然后扛着包吃力地沿墙朝南走去,不久到了一个小巷子。走路的姿势又吃力又丑陋,像近代史课本上出现的挖煤的华人劳役。在殷红的夕照下,情景异常凄凉。
走到一半,又朝我这里投来与其说是敌意的一瞥,倒不如说是极其恐惧迷茫的求助。他在向我肯请什么。不知为何,那瞥在我心里就像一道明亮的闪光,白亮亮地闪着冷冰冰的孤苦无依,以至后来无论如何都不能忘却。
可我又相信他向我传达的绝不仅仅是求助,又始终不能确定他到底还想表达什么。但我的心底,有片柔软的莲叶,充满爱意地缓缓张开触手,又轻轻拢起。
后来十分留心这孩子的事,渐渐知道他就是文化路家喻户晓的保安队长小王的儿子。小王年青英俊,我见过两次,只是性子十分火暴,嫉恶如仇,正直刚烈。
他传颂最广的事迹是一夜曾抓住十多个小偷,被评为标兵。可两年前一个恶劣的绑匪,因生意上的过节,绑架了对方12岁的女儿,给打得不成样子,哭声凄惨,没人敢上前。
赶巧这小王路过,出手救人时被捅死。他的妻子卷了他的抚恤金嫁给了一个南方的商人,走了。本来是要带孩子一块去的,可奶奶哄他,不让他跟着走,他就死活不跟那女人去,连她给的钱都扔到路边的护城河里了。
女人走后,留下老的小的,无人照管,孩子在学校也经常被人打得血头血脸的,最后连学也不能上了。当然这也只是道听途说。有时你听别人说什么的时候,一方面觉得那就是真实的,另一方面又会总觉得那和现实隔着一层帘幕。
我的伤虽然不可小觑,却也并无大碍,主要是碰到了血管,又在敏感的头上,不免让人心惊一场。没几天就取下了纱布,不久就正常上学了,本来怕伤风,不能去学校的,可我死活也不想赖在那没有温度的家里。
正式去学校是第二周的星期三,已进入了十一月。课间,左脸边有一青痣的班主任老师还把我拉到外面,半是关心半是教育地安慰了我一番。不过那小子手总是不老实,不时色狼样的触摸一下我的肩膀,后来我恶心了,话谈到一半我就甩头走进了教室。
记得那天天气又冷冽又晴朗,不觉间已入冬,尽管天气预报说两天后会有第一场雪,会是丰盈的雪吧!令人想来心里温暖,但天却始终晴朗得如一面冷冽纯然的明镜,蓝得清透迷人。
推门进入教室,晨读刚刚结束,走读的都已回家吃早餐,住校的都去后面餐厅吃饭去了,只有最后的一排的马艳艳趴在课桌上,不时传来雨声般不甚明朗的抽泣。
她是班里为数不多的几个“贵族”之一,成绩却糟糕透顶。这些“贵族”中,除了莫西另外两个男生外,成绩都非常糟糕,他们自己也非常想迎头赶上,可惜往往不能如愿,在以成绩定身份的班里和同学中间,并没有什么地位。
他们的生活,在我看来,与其说是优越,倒不如说过得更不如意,所以又寂寞又空虚,往往因为一点小事就哭个不休。就这个马艳艳大小姐前两天还谣传说要割脉。也不知真假。现在看到她哭,我是犯不上去管的,就坐下来整理了一下书,并且将耽误的课拿出来温习了。
本以为自己早已成为班里的新闻,可事实并非如此。同学们一个一个陆续来到教室,有的从我身边走过,卷起陌生的风,凉凉的,并没人和我答话。
他们都匆匆忙忙如小时候小院子里勤劳的蚂蚁,为一个想象中的彩虹——大学——而拼命努力,甚至是像机器般不休不止地旋转。我们许多美好的梦想和亮丽的青春都碎在这里面了。
想到这些,心里都有微微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