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这些小孩心里都清楚,虽然贾家当初是以军功封的爵,可如今老祖宗传下的手艺早已生疏。
尤其贾琮还是跟着自己一起长大,大家伙平日虽不曾赛过马,但互相之间各有几斤几两都是有数的。
而这薛蟠虽然也是纨绔子弟出身,但到底比他们年长上几岁,没假死之前还在户部有个领粮米的差事。
这样的泼皮骑马水平,自然是要比和自己一块儿长大的贾琮要厉害许多。
现在这家伙摆出这样的赌局,分明就是刻意刁难于贾琮。
“果然,你们这群贾家的小娃娃,就只敢弄些幼稚的把戏。
真正到了汉子们之间的较量,一个个却都成了臭虫一般的废物,当真是一群烂泥扶不上墙的蠢东西,又有何面目到我这儿来反唇相讥。”
薛蟠方才被贾环一句话直接戳到了最痛处,现在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他出口便也没了遮拦。
同时他也想通过接下来这场赛马,好把自己今天在赌局上丢掉的面子,一并也全都给赢回来。
一旁贾家的一众小孩童也自知,比这个是万万比不过薛蟠的,尽管此时心中愤懑,但也无法开口反驳。
一张张稚嫩的面庞现在也变得狰狞无比。
有的咬牙切齿,有的涨红了脸……
薛蟠本身就是一个混不吝的纨绔头子,对于怎么样激怒这样一群没长大的纨绔小孩,他自是有一套独到方法。
“即使不敢,你们便在这里给我跪下磕头认输。”
望向面部表情极其精彩的一众贾府小孩,此刻的薛蟠心中的傲气更胜了几分。
而他原本郁堵之心,也顿时畅快了不少。
贾府的小孩这时候心中都像是被压了一块大石头,嘴里也好似被人塞了抹布,空气中弥漫着愤恨与压抑。
而这时候就连站在一旁的晴雯,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如水墨一般眉毛聚在一起,将她姣好的面容衬托得更多了几份西子的神韵。
‘这薛蛮子着实可憎,这贾琮公子虽然英气俊朗,但赛马这般事情,终不是仅凭坚毅便能赢下。’
晴雯看着身前的贾琮,微微叹了口气。贾府里虽然男子不少,但有阳刚之气的却是不多。
尤其是在以‘勇’著称的晴雯眼里,大宅院里现在也就此刻的贾琮堪称一声好男儿。
可这个好男儿终是有局限之处,虽看得出他有意在此刻挺身而出,然琮公子毕竟非神仙之属,又岂能于这般情形下力挽狂澜。
此刻大家伙虽然都把目光放到了贾琮身上,但也都明白,现在的情况并非人力能够扭转,今天这场闹剧看来终究还是要以薛蟠的胜利告终。
一时间贾府的小孩皆垂头丧气,甚至站在队伍最后面的金荣,都开始撺掇着身边人早点离开,以免跟着一起丢脸。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就在这暴风雨荟聚的前夕,身后又响起了贾琮的声音。
“不过是骑马之事,我赌500两,不知薛大郎敢不敢应招。”
贾琮站起身来,目光坚定中又夹杂着三分轻蔑。
“嗯?”
薛蟠的眉头骤然一紧,眼睛也眯了起来,一脸震惊却又夹杂着几分玩味的,打量着贾琮这个在长身体的娃娃。
其余人等这时候也皆是一震,看向贾琮的眼神也不由得变得惊奇万分。
贾环这个时候更是接连眨巴着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
那边已然转身往后退了两步之金荣,此刻亦呆呆地止住了脚步,扭过头,眼中满是复杂之色。
而晴雯这时候听得贾琮这豪迈的一声,紧皱的眉头这时候也舒展开来。
‘明知必败之局,还有勇力与人一争,在这贾府之中,此等人物,恰似那寒塘中的孤鹤,虽风雪欲来,亦振翅而鸣。’
贾琮此刻表现出的坚毅,这不禁让晴雯联想起了自己。
她虽然被束缚在贾府的封建礼教的压迫之下,但依然努力的保持着自己的烈性。
尽管明知道与命运抗争的结果或许很悲凉,可‘勇晴雯’始终是如那风中火苗,顽强跃动。
“小子,不是我不信你,只是500两银子的不是一笔小钱。”
听人这么上赶着给自己送钱,薛蟠乐呵呵的侧过起身来,一只毛腿再往石凳子上一踩,嘴角上扬,眼光轻蔑。
“要赌便痛快赌,若不敢赌就直接认输。至于我这 500两银子从何而来,就不劳你操心。
若是你赢了,我自会设法将银子给你。”
钓鱼,讲究的就是一个要让鱼能看见鱼饵。
“小子,你可知道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薛蟠也不知道这小子哪来的勇气,对于贾琮的叫嚣,天然多了三分警惕。
“哪里来的忒多借口,我既敢说便能做到。
也不必等到明日,你需要一比,那咱们现在就开始。”
贾琮单手叉腰单手指天,气势上丝毫不弱。
“莫非是你薛大郎惧了,不敢与我再比试一番。”稍作停顿,贾琮昂起头又一次挑衅道。
薛蟠这个时候眉毛挤在了一起,虽然他自论骑马这事,根本不可能输给贾琮这个瘦弱的小娃娃。
但毕竟才在赌局上面吃了一大亏,此时此刻,纵使十拿九稳,却也不能完全掉以轻心。
而此刻贾府的一众小孩都纷纷凑到了贾琮身边。
“琮哥哥你要冷静,咱现在输了就输了,输给这样的王八蛋也不算太丢人。”
“琮哥哥,我知道你现在心有不忿,我们大家现在心里也都是不甘。不过,那可是500两银子啊,跟这比起来,我们心里有点不甘忍忍也就过去了。”
今天这事儿如果非要找一个导火索的话,那必然是贾环这个大胆狂徒。
此刻见自己的琮哥哥明显有些上头,贾环这时候也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毕竟贾环心里很清楚,按照以往的经验,若这回真亏了这么多钱,
他这位足智多谋、诡计多端、‘小’奸巨猾、‘小’谋深算的琮哥哥,至少得让他贾环出上一半,
兼之今天这情况又是自己挑起,到时候琮哥哥的那张能说会道、辩口利辞……的嘴一动,自己难免被忽悠着失去理智。
直接认个九成,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情。
薛蟠此刻脑子有些转不过来,甚至于毛腿也给收了回来,这个糙莽的汉子,一双眼睛贼溜溜的转个不停。
不过任是他想破了脑袋,也最终没有想明白,在赛马这种比拼硬实力的事上,贾琮还能出什么阴险的招数。
除非这小子真的跟草原上的小孩一样,天生就是一个好的骑手,否则他薛蟠怎么可能输在这种事情上。
但这种事情又怎么可能发生,贾府早已不是几十年前的贾府。
别说赛马了,眼下这群小孩能独自骑马的,那都是其他人艳羡的对象。
想到这里,薛蟠的底气也终于上来。
并且他还萌生了一个更加狂野、更有复仇价值的想法。
“老子会怕你?不就是500两吗?老子也跟你赌。我还要再加一条……”
“忒多废话,但说便是。”贾琮不给薛蟠转场卖弄的时间,单手往桌子上一拍,直接出口呛断了对方的话。
“好好好,你小子有种!这一次谁要是输了就脱光衣服在宁荣街上祼奔。”
薛蟠是被气的急了,这个时候一点礼法也不顾,直接将泼皮的本性彻底暴露出来。
这时候贾府的一众小孩儿更紧张了。
经过两三代人的传承,贾府早就已经从武将勋贵人家转换成了耕读传家的模样。
尤其是自从贾政掌管了家业之后,家里的孩子无论背地里你怎么乱来,放在明面上一定得是坦坦荡荡的君子之状。
如今这外面来府里投靠的薛大郎可以不要脸,可以不讲礼法,但身为家中公子的贾琮,可万万不能逾越这道底线。
这一旦传出去,不单单是毁了贾府的名声,更重要的是贾琮未来本就没啥大希望的仕途,更是会直接失去所有希望。
对于一个庶子而言,若真闯出如此大祸,恐在这贾府再无容身之地。
贾琮本就艰难的处境愈发雪上加霜,往后的日子怕如履薄冰。
可就当贾环准备过来,强行将已经开始说胡话的琮哥哥拉走的时候,却见贾琮挺直了脊梁,如青松般屹立在那里。
“空口无凭,敢立字据否?”
贾琮坚定且自信的声音却再次响起。这掷地有声的话语,直让贾环伸出绝的手都不自觉畏缩着退了回来。
站在一旁的晴雯,一双秋水般的妙目之中也不自觉的流露出了几分赞赏。
平日里就透着一股伶俐劲儿,此时更像是被贾琮这股非凡的气魄点亮了一般。
“纸笔拿来,怕你不成。”薛蟠嘴角一咧,全然是个要吃人的模样。
贾府虽然没有几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但到底是大家族,小儿开蒙这种事情还是必备的。
不一会儿的功夫,贾环就从一旁拿了纸墨过来,摊在了大石桌上。
原本贾环打算请站在一旁的贾兰过来写字,毕竟这位荣国府二房嫡孙从小便接受祖父的亲自指导,那一手好字在一众小孩里面当称第一。
但贾兰有些太过内向,既然人群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连忙挥手推脱。
贾环也明白,贾兰就是这么个性子,这个时候也不难为他,转过头就将目光落到了贾琮身上。
“看我作甚?”
贾琮扭过头来,立马给了贾环一个不要找事的目光。
因为年龄稍大一点的缘故,再加上平日鬼点子多,贾琮本就是这群孩子里的孩子王般的存在。
成年人要讲尊卑,可是在一群书还没读得特别明白的孩子眼里,尊卑暂时还只能流于表面,还没来得及彻底刻进骨子里。
更何况他贾琮跟贾环就是一对难兄难弟,这种身份平时揍起来那更是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
贾环的动作很快,片刻的功夫,一个简单的契约便已经写成。
随即他便把笔直接递到了贾琮手边,贾琮接过笔来,本想直接落笔,没想到却被身旁的晴雯顺手拦了一下。
“琮哥儿……”晴雯想说些什么,但这个时候却又不知道到底说什么。
而贾琮也没有说话,他看出来了晴雯的担忧,随即回过头来给了晴雯一个放心的眼神。
然后干净利落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贾琮写完,把笔横在了自己面前。
“嘿嘿,素闻你们贾家治家甚严,一会儿出个光天化日之下祼奔的子弟,倒难免叫人笑掉大牙。”
薛蟠一边说着一边歪着脑袋,嘴角扯起一抹极为张狂的笑。他那健壮却又夹杂着几分蛮横的身子,此刻随着笑声不住的颤动。
一双三角眼眯成了缝,透着一股嚣张跋扈的邪气。
那模样仿佛已经抓住了贾家天大的把柄,目光在贾家这些小孩脸上来回扫着,眼神里满是挑衅与不屑。
此刻的他就像是一只耀武扬威的斗鸡,身子后仰、双手叉腰,那嚣张的气焰,简直要冲破这庭院,直上凌霄宝殿去。
贾琮这臭小子三番两次刺激自己,无非就是想要借着口舌之利来吓唬自己主动放弃。
即使如此,那他薛某人便更不能中了这小子的歹计。
于是他上前半步一把抢过贾琮手中的笔,随后也同样利落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俗话说字如其人,但这句话到了薛蟠身上,却不那么适合。
这个行为粗鄙、性格中自带几分蛮气的家伙,至少写自己名字的时候,手腕沉着有力,字迹也是清晰工整。
说到底,薛蟠也是公子哥出身,作为家里的嫡长子,小时候家里人肯定对他寄予厚望。
他现在变成这般荒唐模样,一面是因为父亲去世的早,缺乏管教。另一面则是其母亲对其有着一种不切实际的溺爱。
不过一个自己儿子杀了人,还能心安理得带着一大家子去亲戚家暂住的人,教出来一个杀了人都不当做一回事的畜生,也不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文契收好,双方便准备朝薛蟠一家人现在住的梨香院出发。
贾府的学堂位于荣禧堂东侧偏南,在贾赦院子的后方,正与体仁沐德院相对。
梨香院原本是荣国公静养的地方,位于荣国府东北方向一个相对偏远的角落。
这个地方是贾政亲自安排的,毕竟虽然他背不住王夫人的请求,把这犯了事的一大家子接了过来。
但自己这小姨子一家明显是个不安分的,为了让这一家人来了之后少惹点事,便将这空闲的梨香院给打扫了出来。
众人一路沿着荣国府跟宁国府之间隔出来的一条小道,浩浩荡荡朝着梨香院进发而去。
贾琮与薛蟠两人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俱是昂首阔步,却又各怀心思。
身后众人虽然对贾琮的选择十分不解,心里都揣着忐忑。但这个时候,既然已经无法阻拦便只好在后面默默的给贾琮打气。
在他们心里贾琮这回输是一定要输的,只是尽力想让贾琮输的不那么难看。
众人行至梨香院停下了脚步,此处虽然是贾府的地盘,但是现在有客人居住,贸然进去打扰,忒是无礼。
薛蟠也没有搭理门口这一群小屁孩儿和香菱,独自进了院子。
香菱现状,只好跟晴雯打了个招呼,随后便也跟了进去。
所幸这个呆霸王做事还算麻利,不多时便有下人牵着一棕一黑两匹健马走了出来。
“你年纪小,做兄长的我便让你先挑。”
对于一场根本不可能输的比赛,薛蟠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大度。
然而就当贾琮准备随手选那匹棕马的时候,薛蟠这个时候却又突然开口。
“我家的马原在金陵城外的庄园里边撒野惯了,非是尔等平日里骑的那些矮小的果下马。若是等会儿跑起来一个不慎摔在地上,那非是骨断筋离……”
薛蟠眼睛斜瞥着,正以一种嘲笑与轻蔑来展现自己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却骤然被贾琮打断。
“行就行,不行就拉倒,薛大郎在此絮絮叨叨,未免太过于女儿姿态。
若是不敢比了,你就放个话,我们兄弟只要钱,绝不会过分难为于你。”
说罢,在薛蟠那明显因为一口老血憋回去了而气的目眦俱裂的表情之中,
贾琮顺手把下摆往上一撩,系在腰间,那潇洒的劲儿直逼黄飞鸿。
“小心着些,万一不行,不必逞强。”尽管贾琮已经摆开了架势,但晴雯还是颇为担忧的提醒了一声。
“晴雯姐放心便是!”贾琮脸上露出了一个大男孩般的阳光微笑。
随后只见贾琮迈着四方步,紧接着连一旁备好的马凳都没有踩,单手抓着马鞍,右腿用力一屈,然后整个人便如飞鹰一般轻巧地落到了马上。
双腿一夹,一个标准的马步便已做好了冲锋的准备。
“开玩笑,土木人去草原上帮着牧民顺手修点工程,然后牧民朋友顺手教教教我们骑术,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贾琮在心里默默念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