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火中烧的贾政本已到了爆发的边缘,然而贾兰这一系列的动作出来之后,贾政却猛然间感觉自己心态平和了不少。
他自然看得出来这件事情罪魁祸首是谁,不过比起自己一个不争气庶子的过失,自己嫡孙方才所彰显出的勇气和担当则更让他感到欣慰。
不过此刻显然不是明着夸赞自己嫡孙的好时候,他挥了挥手,示意让贾兰站到自己这边来。
贾兰一开始还有些犹豫,现在不跟大伙在一起了,是否有背叛的嫌疑。
但刚从柱子后面滚过来的贾琮,这个时候点着脑袋给了贾兰一个肯定的眼神,他这才收起了不该有的想法,乖乖的朝贾正身后走去。
就在此时,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之下,也快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来人正是主管贾家族内学堂的老师贾代儒。
“还不赶快拜见你们太爷!”
贾政对着眼前这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小子沉声说道。
因为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目光先是落到了贾琮和贾环身上,所以也就按照这两人的辈分用了太爷这么个称呼。
贾府是个大家族,各种嫡庶子弟传承这几十年来,辈分错综复杂。
就现在跪在这一起,看起来年龄相仿的小孩子,很多都要叫自己同伴一声叔叔。
“是我教导不周,给贾家丢脸了。”
贾代儒过来之后,先是对着贾政赔罪。
“族叔言重了,都是这几个臭小子干的坏事,与您老又有何干系。”
虽然贾代儒比贾政高上一辈,但贾政现在是家主,他这个族里的老儒说话自然也得客气三分。
而贾政面对自家长辈,自然也得表示出应有的尊重。
“今日之事,族叔不必费心,我定要叫他们知道家法的厉害。”
贾代儒这么急急忙忙的跑来找自己,从贾政的视角里出发,这一定是过来给他这群学生说好话来的。
这回闯出如此大祸来,贾政定然不能允许轻放了这群兔崽子。
然而没想到贾代儒听完这话之后,原本因为疾跑而显得有点气喘吁吁身子,这个时候突然像来了精神一样。
整个人脸上迸发出了一种不知从哪儿来的精光。
贾琮见状,本以为自己这个老太公兼老师,是为了庇护自己这群弟子,特地上来了气力,准备跟贾政这个家主“战斗”一番。
而贾政也是做了一样的想法,他此刻已经铁了心思,要一定把贾代儒给这群祸害说的求饶的话,全部给驳斥回!
但万万没想到双方接下来的对话,却让这边所有的小孩再次瞠目结舌。
“不知你打算如何处置这些‘孽障’。”
贾代儒在孽障上面加了重音,同时用拐棍在地上连续戳了好几下,以表示自己的愤怒。
“我打算把这群孽障……”
贾政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一下,他此刻终于意识到,贾代儒这次过来的目的,好像跟自己想的有些不一样。
“我打算让他们先去祠堂里跪上一天一夜,等出来后,视其悔过程度,再行家法伺候。”
既然这位长辈不是来劝自己的,贾政也不必迂回,直接把最严厉的手段搬了出来。
众小孩一听,心里立马升起了大大的恐惧。
去祠堂里跪上一天一夜,不但意味着人身自由被暂时剥离,同时也意味着他们在这期间里将会被断了粮米。
对于这个年纪的毛孩子来说,饿上一天一夜还不准睡觉的滋味,那当真是不好受。
“不够!”
就当孩子们以为跪祠堂已经足够恐怖的时候,却听到贾大儒那沧桑的嗓门忽然调到了最高。
“他们犯的事儿,在祖宗面前跪三天三夜,都不为过!”
须发皆白的贾代儒说这句话的时候,颇有种怒发冲冠的感觉,而他此刻眼角的余光正时不时的瞥向贾环所在的位置。
甚至由于太过激动,他头上的巾帻都被晃的偏到了一边。
“族叔,这……”
贾政一听这就是气话,跪三天三夜,别说是这群孩子,就是个壮年人过来也未必受得了。
而这个时候,在人群中,贾琮突然转过头来,将目光也锁定到贾环的身上。
“你那一百两的银票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贾琮这时候慢慢回过味儿来,他意识到这个老头这个年龄这个身份能气成这样,显然不可能单纯是因为他们这一群孩子胡闹。
“不是跟你说了吗,从我娘那儿偷来的,你缘何要多问。”
贾环虽然被打得头晕脑胀,但这个时候还是保留了一丝理智。
“你若不说实话,一会儿我想办法自救的时候,可就不带你了。”
贾琮的语气虽然很淡定,但里面威胁的意思却不要太明显。
“可别、可别,我老实交代。”
贾环略微转头瞅了一眼贾代儒,随后有些心虚的强行咽了咽口水。
调整完情绪之后,他这才开口
“我是从老师那里‘取’来的。”
贾环的声音很小,但传到贾琮的耳朵里却如同一声惊雷。
“你是真可以!”
贾琮被气笑了,对着贾环默默的竖了个大拇指。
“还不都是你教的,说什么官大权大不如胆子大。”
贾环现在其实已经无所谓了,横竖他已经被打成了这样,还能真把他打死不成。
“好好好,这次要是我能全须全尾的度过此劫,我出去再教你点儿‘更好’的。”
贾琮这边咬牙切齿的刚说完。
那边再一次传来了贾代儒的声音。
“这件事情还是交给我吧,你整天忙于公务,对付这群不孝子孙还是老夫更有经验。”
贾代儒这一回也不加演示了,直接把目光彻底锁定在贾环的身上,甚至连手上的拐棍也都举了起来。
贾政见状,也觉察到了一丝异样,他赶忙将自己的族叔拉到一旁。
两人窃窃私语一番之后,原本就已经气到不行的贾政,这个时候更是被气的说话声音都开始颤抖。
“来……来人,除了贾环跟贾琮之外,其他人都给我押到祠堂里去。”
等其他同伴或哭或闹被强行带离此地之后,面面相觑的贾琮跟贾环,已经急得满头大汗。
不大的功夫,场上就只剩下了贾琮、贾环,以及站在一旁的贾政和贾代儒。
望着这两个惹了事的元凶,贾政被气的牙齿都颤抖在了一起。
“取藤条来!”
“爹,我错了,是我一时迷了心,这才犯下如此混蛋之事,孩儿愿意诚心悔……”
听见‘藤条’二字,贾环一下子就慌了,赶紧跪在地上求饶。
贾琮倒是也有心说些软话求情,可此刻的贾环都不给他留开口的机会,自己一个人搁那儿跟念经似的说个没完。
“你今日就是有万般理由,也难逃家法。”
说话间,贾政的第一记藤条已经挥下,落在了贾环的肩头。
一瞬间的功夫,贾环便疼的缩了身子蜷在地上,一声惨叫顷刻间在荣禧堂门前的这片广场扩散开来。
而这一记藤条的过后,贾政竟还没有收手的打算。
这时候不但贾环已经吓的眼里净是恐惧,浑身止不住颤抖,就连一旁的贾琮心里都有些不落忍。
眼看着贾政的藤条又要挥下,贾琮一咬牙,当即决定自己过去替贾环挡上这一下。
横竖是一起闯祸的弟兄,虽然贾环这小子蠢了一些,事多了一些,但……毕竟是自己‘异父异母’的好兄弟。
随即贾琮便扑了过去,挡在了贾环身前,可正当他咬着牙准备硬挨这一击的时候,荣禧方向却突然传出来一个比贾环惨叫还凄厉的声音。
“我的儿呀!”
众人转目一看,竟是赵姨娘带着哭声踉跄着朝这边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慌张的丫鬟。
他这一声喊完,别人还没有什么反应,贾政的脸色却变得愈发难看。
贾环虽然是赵姨娘亲生,但他在名义上却并不是赵姨娘的儿子。贾环的母亲只有一个,那便是贾政的正妻王夫人。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望着眼巴前儿跑过来的自己的小妾,贾政更是直把这藤条都捏的嘎嘎作响。
“你……你给我滚回院子里去。”贾政的胡子都在颤抖。
“老爷今儿个若不饶了这孩子的性命,你就是把我打死,我也要护在这孩子面前。”
赵姨娘这个时候也意识到,自己在众人面前称呼贾环儿子有所不妥。不过她也只是改了用词,却丝毫不耽误她护在自己儿子面前的决心
“无法无天!”贾政已被气的急了,手上的藤条忍不住就朝赵姨娘身上砸去。
而赵姨娘这个时候也是个心硬的,非但不躲,更是在硬挨了这一下之后,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眼带泪光的看着贾政。
情况到了这里,一时竟有了些难以收场。几方势力纠缠在这里,怕是只有在气头上的贾政打死人了,才会有个结果。
“快把你们姨娘拉走。”贾琮见状走到两个丫鬟身边低声说道。
不过小鹊和小吉祥两个此刻已被吓住,跪在那里半天不敢动弹,尽管听见了贾琮的话,她们却也不敢大着胆子在这个时候动作。
“听我的,出了事儿我替你们扛!”贾琮低声吼道。
两个丫鬟被贾琮这一吼,脑袋倒的确清明了几分。
胆子相对较大的小鹊微微抬起头来
“我不敢……”
“赵姨娘若在今天彻底惹怒了主君,你们两个丫鬟就只有跟着等死的份!”贾琮直接下了猛药。
小鹊和小吉祥此刻依然有些茫然,贾琮那坚定的表情虽然给了她们几分力量,但面对如此大事,终究还是不敢迈出最后这一步。
这时候贾代儒竟然也走了过来:“听他之言,断无差谬。”
贾代儒对着贾琮露出了一个欣赏的目光。
此刻,见族里的长者已经发话,本就已经被贾琮动摇的差不多的两个丫鬟,这时候一咬牙上去便将赵姨娘架了起来,拖着就往院子方向去了。
而果然,贾政见此情形,并无再追上去之意,只是于原地不停训斥赵姨娘。
等人走远之后,贾政这才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
“林之孝,你带上两个人,把这两个孽畜押送到铁槛寺去。”
贾政对着站在不远处的一个中年男子吩咐道。
“老爷,是以何种名义送过去。”
林之孝略带怜悯的瞅了贾琮和贾环一眼,随后小心翼翼的问道。
贾政稍微思索了一番,随后沉着脸说道。
“以忤逆祖宗的名义!
你且先把人送去,随后我亲自给色空大师写一封信。”
众人临走之前,贾代儒特意走到了贾环的身边。
方才被贾琮叮嘱过了一番,贾环这个时候倒也敞亮,主动把那一张银票双手举过头顶,递给了贾代儒。
贾代儒只是哼了一声,并没有再多说什么,随后便跟着贾政一起往祠堂去了。
这时,在广场东侧一栋阁楼之上,贾赦贾琏和王熙凤三人正在议着话。
“父亲,咱当真不下去帮帮琮弟。”贾琏颇为焦急的问道。
“帮他?现在这情形怎么帮?是你现在低声下四的去叫他一声叔父,还是让前天才跟他争执过一番的我,过去代贾琮给他赔个不是?”贾赦冷言说道。
“可这孩子刚才跟我从扬州奔波回来,回复还没好好休息,就受这样的责罚,我担心他未必遭得住。”贾琏继续说道。
“遭得住也得遭,遭不住也得遭。如果他连这点难处都度不过去,将来咱们跟二房斗起来,又如何指望得上他。”
这个时候贾赦的表情也变得有些难看,一旁的王熙凤见状,忙开口道:
“好了好了,眼下这场面咱们下去帮忙确实有些不合适。更何况这回真是贾琮这孩子犯了错,将他关到家庙去反省一两日,也未必是个坏事。
等他回来之后,我派人给他好好调养下,也算是平安渡了一劫。”
王熙凤这话说完,也算是给这场不大的争吵划了句号。
片刻之后,林之孝与贾琮贾环已经在一辆马车之中。
看着林之孝在那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直不肯说的纠结样子,贾琮这边主动先开了口。
“林管家,你有话但说便是。”
“是啊,欧们兄弟俩十么结果都能撑得住。”
脸肿成了包子,贾环说话的音调也跑偏了不少。
听两位小公子都如此吩咐了,林之孝也就径直开口了。
“不瞒两位公子,据在下所知,这铁槛寺里有一处密室,四处密不透光,仅余背阴处两个巴掌大的小孔供人换气。”
说到这里,林之孝也不忍心往下再说。
“不就是进去关上几日嘛,听你所言,这地方没人管束倒也自在,总比跪在祠堂里要好。”
贾环听闻此言,并无太多恐惧。
然而他一旁的贾琮,此刻已然变得小脸煞白。
关禁闭这种事到底有多么恐怖,贾环不清楚,可他贾琮可太熟悉了。
曾经他为了帮着牧民控制一匹不听话的小马,结果一不小心把马给累死,差一点儿还让马群炸了。
然后回去之后,就被他那亲爱的连长同志拎到禁闭室里关了三天。
那段记忆已经模糊,但他依然清晰地记着,自己出来的时候,两条颤抖的腿连站直身子都费劲。
而此刻,在贾母屋中的碧纱橱里,老太太的大丫鬟鸳鸯正在林黛玉耳边小声说着什么。
“琮哥那闲散道人一般的性子,又如何会做得如此蠢事来。”林黛玉微蹙的眉间满是疑惑。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也是听前院的婆子传来的。”
“还好老太太今天不在家里,若要她知道这个消息,还不得亲自去跟老爷讨个说法。”鸳鸯一脸愁容。
林黛玉这边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眼神愣愣的望向了窗外。
从大家族的贵小姐一下子变成寄人篱下的亲戚,林黛玉此时虽有心去帮帮贾琮,但却实在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