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山童死了。
那张倜傥风流的面庞已苍白扭曲得有些陌生。
双眼圆睁暴突，脸颊上有两条干涸泪痕，残留的表情像是愤怒，像是惊恐，像是不可思议，但更多的还是痛苦。
清晨，当季长青听到婢女的惊悚尖叫、循声跑到隔壁房间时，他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季长青和娩娆伫立在遗体跟前静默了几息，两人对视一眼，俯下身查探。
“何事啊这么吵？”
窦通黎裹着荡悠的睡衣，揉了揉惺忪朦胧的醉眼，摸进房间。
他的瞳孔在看到葛山童尸体的霎那骤然放大，手也不知所措地僵硬在眼睑。
“葛兄！”
窦通猛地扑到尸体跟前，双臂轻轻挽起那个伤痕累累的头颅，身体抖如筛糠。
“是谁？”
他双目通红，语气悲愤，看向两人。
季长青摇了摇头，默不作声。
少顷，明月歌姗姗来迟，她穿戴齐整，衣裳一尘不染。
见到葛山童的惨状，她眼眸中那抹惯常的孤冷被打破，面纱被颤抖的红唇带着飘拂。
阳光已然通室闪耀，在地面洒落橘色光斑，但整个房间内还是压抑着一层令人窒息的冰冷。
寒意、怒火，和让人生畏的危机感同时涌上众人心头。
她也跟着缓缓蹲下，查看尸身伤口。
葛山童身上穿的水蓝色寝衣，已被血染成暗红，双臂、胸膛、腰背和大腿上，伤痕密密麻麻，那些痕迹格外奇特，皆为切割状，细长而齐整。
致命处在于后脑勺正中央，一道窄韧的血口留在那里，不偏不倚。
淡淡的锋锐剑气残余从碎裂的颅骨周围隐隐传来。
“这种伤痕，绝不是夔雷海牛造成的。”
夔雷海牛的爪牙粗钝，牛角也没有这么锋利细锐，更重要的是，岛上有修为的海牛早已被他们绞杀殆尽。
窦通黎手指摩挲着那道道狭长割痕，面色阴沉，扭头看向三人：“凶手，就在我们当中。”
随着他此话落下，场上陷入缄默。
众人都微不可查地挪动脚步，默契地悄然拉开与其他人的距离。
“季兄能孤身一人斩杀淹沱岛五百海牛，又击败海牛最强者雷莨摩。”
窦通黎顿了顿，继续分析道：“明月姑娘则手持逐光琉璃鉴，二位都有击败葛兄的实力。”
当然，他还不知道，淹崎群岛真正的夔雷海牛首领雷巨坤也死在季长青手中。
虽然他话中的矛头指向两人，但季长青和明月歌还是微微点头，认可了他的说法。
“这种细密割痕，有很多神通可以造成，但我最近见到的一次，是季兄和绫樱姑娘切磋时，用过的草芽术。”
他紧锁深眉，斟酌片刻，缓缓吐出这么一句话。
逐光琉璃鉴悄然滑入明月歌手中。
她旋过身子朝向季长青，双脚分开与肩同宽，膝盖微屈，已摆好战斗姿态，随时可以疾速移动和发力。
战斗毫无征兆地爆发。
先动手的是娩娆。
众人查验尸体、分析推断时，她一直静悄悄地站在后面，一声不吭，像阴影里悄无声息而又蓄势待发的毒蛇。
直到此刻，毒蛇终于亮出森冷獠牙。
她第一时间现出浔蛇本体，衣袍被黑硬的骨刺撕裂，身躯已远比季长青与她初遇时庞大，一枚枚鳞片宛如墨绿的琉璃，背脊的骨节寸寸凸起。
和悼死刀融合的蛇尾化作一道漆黑的闪电，自下而上
这次蓄谋已久的突袭，距离之近，暴起之遽然，斩劈之狠烈，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外。
身为承受攻击对象的明月歌，几乎瞬间被轰得倒飞出去，重重的砸在岩壁上，石块激射。
娩娆既然已经动手，季长青也顾不上责怪她未与自己事先商量，他急忙唤出赤泉剑和重水珠，黑甲罩身，汹涌剑芒席卷而出。
连日激战的积累早已让他明白，占得先机之后，接下来就要衔接上狂风暴雨的攻势，不给对方丝毫喘息之机，直至人头落地。
尘土飞扬中明月歌显出身影，她竟然毫发无损。
一块已暗淡无光的蘸金符篆从她前襟掉出，落在地上，裂成数片。
“季长青，果然是你这个卑鄙小人下的杀手！”
明月歌面纱下的俏脸铁青，怒喝一声，死亡逼近又一触即退的感觉令她冷汗淋漓，虚脱感涌上心口。
若非有章玄尘赠与的【替死符】，只怕娩娆那一击就要让她饮恨当场。
经过上次淹沱岛上的短暂冲突，季长青早已意识到，明月歌根本无法驾驭逐光琉璃鉴，每次发动都需要提前蓄势。
他没有拖延任何一点时间，龙吟般的剑啸如骤雨打萍疯狂落在明月歌身上，重水牢狱凝成的八角水笼也瞬间砸下。
明月歌身前转瞬又腾起三枚水蓝符篆，化作圆形灵盾。
“砰砰砰”剑光被灵盾阻拦。
她正欲催动逐光琉璃鉴，娩娆无孔不入的斩击又自腰侧袭来。
一道匹练的月白绸带从她袖中急射而出，卷住娩娆的蛇尾，上下猛力一旋，将女蛇摔出。
多日来依赖逐光琉璃鉴，倒让她对自己真正的趁手法宝【舞月绫罗】有些生疏。
“窦兄，还不快出手，我不信你当真没有一点战力！”
在两人夹攻下左支右绌、险象环生的明月歌如履薄冰，声音急切地扭头大喊。
“季兄，得罪了。”
窦通黎似乎终于下定决心，长剑出鞘，同时一道道增益神通落在自己和明月歌身上。
得到加持的明月歌稳住阵脚，她靠着窦通黎施加的石肤术硬接娩娆几次斩击，檀口喷出一道精血落入鉴中。
她俏脸瞬间煞白，鉴子光芒大放，大片大片氤氲水幕凭空滋生，天河倒悬的异像即再现峥嵘。
季长青顾不上防御背后攻来的窦通黎，只将久未使用过的竹篾鱼篓祭出，横在身后。
娩娆红唇开合，吐出妖丹，如墨绿流星风驰电掣冲撞向水幕。
倾泻而下的天河水潮像神明折翼陨落的哀鸣，重水被完全同化，整个洞窟陷入蔚蓝。
无处不在的水淹没了季长青紧缩的瞳孔和惊骇的面容。
手脚冰凉，浑身脱力，恐惧和绝望攀升到绝巅。
他心如平湖。
一点灵光翩鹤般掠过心间，季长青隐隐约约领悟到平乱诀的真谛。
恐惧、杀机、迫在眉睫的水潮俱都远离，逆伐天河、镇定水乱的豪情冲霄而起。
蛮龙一般的气血冲开神阙穴，全身筋肉充血发胀，四道升腾的气血狼烟让水波扬起阵阵涟漪。
他握住剑。
无关生死，也不清楚此刻体内澎湃着的是灵力还是气血，他只是迫不及待地想挥出这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