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朔镇是一座军镇,不仅用来防范入侵,也同样有镇压周边库莫奚、侯莫陈、贺兰、匈奴、高车等游牧部落之责。
尤其是高车。
比如北魏神䴥[jiā]二年(429年),太武帝拓跋焘一次性将征服的高车诸部共三十万‘落’迁到漠南草原,充当兵源和农牧业生产者。
‘落’类似于‘户’,一落大约五到六人。
也就是说,仅此次迁徙游牧,北魏的国境线上就多出了上百万游牧人口。
而作为监视者的六镇,建城时采用的就是套城模式,即在城防中心的‘子城’之外,再修建一到两座外城,以此形成大型军事堡垒,在遭到攻击时逐级抵抗,用城防工事消耗敌人的有生力量,拖延时间等待援军抵达。
因此,军镇官署、镇将宅邸,以及六镇中的豪帅、酋长多住在子城之中。
傍晚时分,‘下班’回家的尉景在自家宅院之中,见到了一个无比熟悉,但很不想见到的身影,只见那人脚踩麂皮靴,头戴狗皮帽,穿着他留着过年时穿的熊皮夹袄,玉树临风之中凭空多出了几分狂野和剽悍的气息。
“姊夫!”
高欢笑着迎了过来,只是有些步履蹒跚。
无他,腿上多了个挂件。
那是个如树袋熊般搂着高欢大腿的小豆丁。
尉景满脸无语。
嗯,主要是针对高欢腿上的挂件,他的儿子尉粲。
此刻见到自己亲爹,尉粲扬起那张酷似高娄斤的小脸,奶声奶气喊了一句:“阿耶~我要骑大马!”
尉景满脸懵逼。
所以,你知道他为何挂在我腿上了吧……高欢面无表情。
“我看你像大马!”
高娄斤听到动静从房间内走出,抬起一脚踢在尉粲屁股上,旋即笑吟吟接过尉景拎着的半条羊腿,指指高欢:“这件袍子还是大郎穿着好看!”
尉景:“……”
他能说什么?
毕竟长姐为母,那么他这个姐夫,大抵也约等于半个爹,所以自己的衣服被高欢穿就穿了吧……
他笑吟吟的附和着高娄斤夸了几句,然后又听到了一个让他有些崩溃的消息。
“妇父(岳父)居然如此绝情?”
“如此说来,大郎要在家中长住了?”
……
高娄斤缓缓点头。
尉景沉默片刻,轻轻颔首:“所谓长姐如母,理当如此!等过些时日大郎身体养好了,我在狱里给他寻个差事,也好安身立命。”
他是怀朔镇‘狱掾’,类似之后的‘牢头’,‘监狱长’,官虽然不大,但油水却很丰厚,家中酒肉不断,故此家中也不缺少高欢一口吃食,自然也不太在意高娄斤的‘先斩后奏’。
听到尉景的话,高娄斤喜笑颜开。
她正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见到一个身穿羔羊皮夹袄,脚踏布履,鹅蛋脸双丫髻,年龄约摸十四五的少女‘旁若无人’的走入院中。
少女脚步很轻,像是只猫儿,在高欢面前一尺站定,眯着眼睛看了许久,开口问道:“阿高?”
“月亮,你又认错人了……”高欢摇头,手指向后:“阿姊在那边。”
这个少女他认识,姓‘可朱浑’,名月亮。
而可朱浑月亮口中的‘阿高’指的是高娄斤,‘阿’字加‘姓氏’是对女子的称呼,比如高娄斤,就被称为‘阿高’,而称呼男子则是‘阿’加‘名字’,比如高欢,也可以被称为‘阿欢’。
不过高欢身处怀朔镇,大多时候用的是‘贺六浑’这个名字。
顺着高欢的手指望了过去,可朱浑月亮有些发散的眸子似乎找到了焦点,举步走向高娄斤,脸上满是忧愁:“阿高,阿干还是没有回来……”
阿干是六镇胡人对兄长的称呼,也可为‘阿哥’。
高娄斤叹了口气,望向站在另一边的尉景:“三天过去了,案子还没有了结吗?”
尉景摇头。
高欢满脸好奇的拎着尉粲凑了过来:“什么案子?”
“可朱浑元被抓了。”
尉景叹了口气:“三天前他带着钱去镇外买羊,半路上钱被人偷了,他把贼偷打了一顿,不料反被贼偷诬陷,说他抢夺对方财物,于是双双被关入狱……”
“哈?”高欢满脸懵逼:“这么简单的案子随便一审不就知道了?而且可朱浑元为人最是老实本分,整个怀朔镇有口皆碑,怎么可能抢别人的钱?”
可朱浑月亮连连点头。
毕竟在她心中,她的阿干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嗯,其实可朱浑元也是个苦命娃,他爹可朱浑昌虽然入仕,但死的早,留下他和可朱浑月亮、可朱浑天元、可朱浑天和这四个未成年的孩子相依为命。
故此,失去了依仗,又要抚养弟弟妹妹的可朱浑元就以杀猪宰羊为生,做起了屠户生意。
没想到出了这么档子事,无端入狱。
尉景连连叹息,无奈安抚着可朱浑月亮。
但他只是个小小的狱橼,是个不入流的小吏,最多就是对入狱的可朱浑元多多照拂,别的事情他也没有办法。
可朱浑月亮眼中噙着两包眼泪,脸上满是绝望。
监狱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阴冷潮湿,纵然有人照拂也活的艰难,况且怀朔镇这边是边郡,又是军镇,刑罚远比别处残酷,若是真判了强盗罪,无论是否获得财物,一律论罪,只要获得财物,无论多少,一律处以死刑!
而小偷有同伙,当小偷污蔑可朱浑元抢劫财物的时候,小偷的同伙一起指证了可朱浑元,这导致此案人证物证齐全,而可朱浑元百口莫辩!
也就是说,可朱浑元大概率活不成了!
高娄斤也想到了这一点,不由得愁容满面,搂着泪流满面的可朱浑月亮不住安慰开解。
但她心里很明白,所有的言辞,都无法抚平亲人蒙冤入狱,即将死去的哀伤。
尉景喟然长叹,脸上满是恨意。
他和可朱浑家比邻而居,虽不沾亲,但彼此熟悉亲近,对可朱浑元的遭遇无比同情,但他的痛恨主要针对迁都洛阳、改革制度的孝文帝!
正是对方的改制,让六镇豪帅酋长的地位一落千丈,可朱浑元若是生在孝文帝改革前期,又岂会沦为杀猪宰羊的屠户,又怎可能被几个贼偷诬陷入狱?
可朱浑月亮嚎啕大哭,听者落泪闻着伤心。
高欢稍稍沉吟。
在梦中,他读了不少书,也看了电视剧、电影,有着超脱于这个时代的见识。
因此,他面向抽泣中的可朱浑月亮询问道:“你阿干身上的钱,真的是从家里拿的吗?”
可朱浑月亮皱眉:“高郎也认为我阿干是强人吗?”
毕竟世人多以貌取人,可朱浑元身高八尺,络腮胡,豹头环眼,模样很是凶恶,若是放在高欢的梦中世界,纵然从不犯法,也定然是当地县衙的重点监视对象……
因此,听到可朱浑月亮的话,高欢沉默了一下,温声道:“我自是信道元(可朱浑元,字道元)的人品,但若想为他脱罪,必然要先查明所谓‘赃物’的由来!”
可朱浑月亮轻轻点头:“阿干的钱确实从家里拿的,五贯足钱,是阿二(可朱浑天元)一枚一枚亲手串起来的!”
听完可朱浑月亮的话,高欢心中已经有了计策。
这是个很经典的‘油花’案。
而且,这会是他梦寐以求的‘闻达于诸侯’的机会!
于是,高欢望向尉景:“姐夫,我有办法能给可朱浑元脱罪!”
……
Ps:兄弟之间按排序称呼,阿二就是二弟。